當晚,小小的聶無憂呼吸清淺,靠著往日熟悉的吐納騙過了庭院內的看護,待夜深人寂,他掩緊了貂裘,悄悄走到湖畔,駐足等待黎明的到來。
寒料峭,深滲骨骼。
聶無憂靠在柳樹下一夜,不敢閉上眼睛,生恐錯過第二日開湖時魚鴨相戲的場景。他一聲掩抑一聲咳嗽,雪白的臉頰上浮起病態的紅暈,仍然衝不散眼睛裏的執著之qíng,就這樣,他凍了一宿,終於等來了母鴨帶領雛兒外出的身影。
眼前漸漸模糊,仿似天降大霧。除了幾聲清嫩的蟲鳴,他突然發現他已經看不見任何東西。
再醒來時,父親偉岸的身子杵在榻前,在他眼裏,也隻是一團白霧,輪廓寥寥,氣息冷淡。父親仿佛知道他在“看”他,隻管淡淡地說:“你身體受了寒,雙腿僵硬不能行走,眼睛受到牽連,也不能看了。”
聶無憂垂下頭,手臂輕輕搭在厚被上,隻用眼睫感受白色巾布的僵冷觸覺。他在喜怒不形於色的父親麵前 ,永遠是個溫順的孩子。
“這就是你執意要一個東西的後果。記住,男兒當量力而行,若是能力不允,又何苦衝破自身大限,累及 自己與他人受苦。”
聶中書舒緩袍袖,轉身而去。他的身後,密密匝匝跪伏著奴仆,均以伺候小公子不力為由,每人杖責二十,被逐出聶府。
此後,聶夫人親自手捧湯藥,服侍幼子進食。聶無憂看著柔弱的母親,即使久服苦味心底藏詬多年,他也能笑著喝下去。一年年過去,湯藥之苦侵染了他的五髒六腑,他已經沒有任何味覺。
這些藥方,他不能推拒。小兩歲的妹妹隻能在他喝完藥後來探望,對父親言聽計從的母親動輒掉淚催促,看著滿滿一盞藥水,他想這種苦澀不過爾爾,更緊要的等待還在後麵。
能看到妹妹乖巧的笑臉,母親放心離去的步履,這種周而複始的灌湯針灸,他絕對能忍受。
“哥哥,爹爹說你不能有‘yù念’,那‘yù念’是個什麼東西啊?”
穿著大紅袍的妹妹撲在g榻邊,瞪著圓圓的眼睛問。
聶無憂摸摸她的可愛絨邊球球,微微一笑:“就是不能有想要的東西,想要的感qíng。比如不能喜歡小晚愛吃的冰糖葫蘆啊,也不能像小晚一樣蹦蹦跳跳啊,哥哥不能做的事qíng可多了。”
聶向晚悄悄噘去嘴,模樣有點難受:“那不是和我的小木偶一樣嘛!”
八歲的聶無憂拍拍妹妹的頭,一直笑著,不曾流露出什麼異狀:“對啊,哥哥的命隻能如此呐!”
如果要問年少的聶無憂有什麼遺憾,他的回答絕對不是受身體牽連萬事諸多限製,而是他盡力了,卻沒看到那天清晨的小鴨子,用一種無憂無慮的姿勢,鳧出了水粼粼的湖麵。
聶無憂長至八歲,突然被送到了無方島醫廬,起因是家人再無法控製他的病qíng,家仆再無法鉗製他的舉動 。
每日靜浴溫泉是藥後固本的良方。他配合著父親的要求,潛心坐修,隻是一沉到底,浸泡時間超過期限。
父親偶爾來探視,勒令他速速起身,遭到他沉默抵抗。父親束手一旁,冷淡說道:“你可是要我喚來你母親,親自替你更衣?”
聶無憂的黑發靜靜披散於水麵,和他俊秀的麵容一起,蒙上一層飄渺的霧氣。他的眉目令人看不分明,可是口中的語氣卻是劃開水麵,留下一道波痕。“父親,我喜歡溫水流過我的身體,這裏是最gān淨的處所,我想多留一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