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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遲記得那背影,尤其很清楚記得那人頭發上插的那根木簪。
曾經師父背著他走山路時,他有好幾次差點沒忍住要去拔那根木簪子。
那時很單純的隻是覺得好玩罷了,不似現在,時間仿佛過去了很久,又仿佛隻是眨眼即至,當他再看見那個熟悉的背影、熟悉的木簪,他的心驟然緊縮。
仿佛在那根樸實無華的木簪上,纏繞著森冷氣息,而那頎長的身影也已被抽空,住進去了一個惡靈。
“師父?”
盡管岑遲對那熟悉的背影隱隱心生懼怕,因為那背影讓他想起九歲那年的雨夜殺戮,但看著師父一步步走遠,他還是忍不住喚了一聲。
他本來是不相信鬼神怪力論的,隻怪九歲那年,迫使他離開師門學派的殘酷經曆,在他心靈上刻下一道難以愈合的傷痕,使他在再見某人時,止不住的心神失穩。
不知自什麼時候開始,烏雲掩蓋了銀月,天空又下起了雨。
然而岑遲沒有感受到臉上有冰涼雨水滴落,他隻是聽見了雨水打落在石階上發出的聲音,水霧四濺,石階上已經又走遠了些的師父背影,變得更加朦朧。
那道模糊的背影,並沒有回頭的意思,依然繼續一級一級踏著石階向前走。
“師父!”岑遲高喊了一聲,下意識往前追出一步。
也正是在此時,他發覺自己的身體變得極輕,仿佛飄在半空,隻是起意向前躍出,即像切雨的燕子,一下子掠出了數丈,掠到離那道影子隻差不到七步的距離。
這詭異的一幕,令岑遲心頭無端一空,他頓時又隱隱意識到,自己仿佛變成了掉入陷阱裏的兔子。
那個在雨幕中漸漸走遠的背影忽然站住腳步,轉過臉來……他的臉模糊了五官,不知是因為雨越下越大影響了視覺,還是因為那張臉孔猙獰扭曲到了一起……
那個人手裏握了一把尖刀,鋒利的刀口仿佛能將天空墜下的雨滴切成兩瓣。
那個人冷冷說道:“遲兒,為師來看你,新換的床鋪可還習慣?”
持刀的模糊人影在說著話的同時,似乎也正要走過來,但他又隻能在原地扯動腿腳,卻邁不開實際的半步距離。
到了這時,岑遲才看清,原來那模糊人影的腳下,還有一個少年身影。那個少年緊緊抱著持刀人影的雙腿,才致使他邁不開步履,而少年身上的靛青色衣衫已經變成一種暗紅顏色,並非因為被雨水打濕,而是被血水浸透。
“走啊!”
少年仰起臉轉過來,大聲喊道。
與那頎長人影模糊的臉孔不同,蜷在地上的少年雖然身形模糊在了一片暗紅顏色中,但他的臉孔輪廓在夜色雨幕中卻能非常清晰的印入岑遲眼中,那睜大的雙瞳嵌在慘白的麵龐上,黝黑的瞳孔仿佛開啟了地域的通道。
“師哥……”岑遲忍不住顫聲喚道。那個頎長人影冰冷的聲音以及他握著的尖刀,令岑遲直欲立即轉身逃走,但當他看清拖住那頎長人影步履的竟是二師兄林杉,看見二師兄倒在血泊中,他頓時又覺得,自己的雙腿僵硬了。
“走!”少年再次喊了那個字,合著血沫嗆出喉口,他的臉色已經變得極為蒼白,“不走等死啊!”
站在山路石階上的岑遲,望著眼前那一幕,心緒驚恐至極。他沒有轉身,但總算能控製雙腿後退一步,卻不料這一步踏入了深淵。
“師……”岑遲壓抑著嗓音嘶吼,猛然自夢魘中驚醒,旋即就感覺到四肢百骸被痛苦填塞,激得他的手腳不受控製的顫抖著。
但幸好自己現在已從那幾可摧殘心魂的夢境中掙脫出來。
雖然明知道是夢,可在剛剛睜開眼夢醒之時,岑遲的心裏竟隱有劫後餘生的感觸。他下意識深吸了一口氣,不慎牽動肋下斷骨處傷痛,禁不住悶哼一聲。
身體上的痛苦很快使他想起昏迷前發生的事,他臉上又浮現一絲苦笑。
如此折騰,有時放空了心神想一想,還真是件無趣至極、徒增傷痛的事情。
一旁趴在桌麵上打盹的中年道人方無聽見床那邊傳來的響動聲,坐直身體側目看過去,有些驚訝地道:“這麼快就醒了?”
在說著話的同時,方無已自桌邊起身,走到床沿坐下,然後扣著岑遲的手腕診看片刻,隨後又道:“小命得保,但至少要臥床休養五天,才能活動手腳。”
“五天?”岑遲忽然想起一事,掙紮著要坐起。
方無伸手按住他的肩膀,急聲道:“別掙了,斷的肋骨才剛接回去,如果不注意休養,恐怕會造成隱疾。”
岑遲無聲歎了口氣,他也已感覺到自己的身體狀況糟糕透頂。之前在夢境中時,他雖然總覺得自己的雙腳不在實地,身體如遊魂漂浮,但那時隨著神智的飄虛,渾身傷痛倒也虛化朦朧起來,不似現在醒來時這樣真實且劇烈,激得他裏衣盡被汗濕。
方無將岑遲的手放回棉被裏,然後看著他慢慢說道:“何苦如此折騰,我本以為,茶棚裏的事情過後,你便放下了殺念。”
“為了避免高潛從你那兒看出端倪,以便我在客棧裏繼續行事,之前離開茶館那會兒我必須騙過你。老道,如果你生氣了,盡管罵我吧。”對於此事,岑遲本想對方無抱以歉意笑容,然而此時他渾身各處無不痛苦,實在笑不出來。頓聲片刻將呼吸調勻,他蹙著眉又道:“你剛才給我吃的那種紅色小藥丸還有嗎?”
方無微微一愣,旋即搖頭道:“那可不是什麼好東西,我怎會隨身帶得太多?就兩份,你吐了一份,吃了一份,便沒有了。”
“救急啊。”岑遲盯著方無的臉,顯然他在質疑道人的回答,“你信不信,一個本可以活命的人,卻可以不流一滴血,活活被痛死?”
方無扯了扯嘴角,忽然道:“像《刑房百日誌》這種牢獄手劄,你還是少看為妙,以免會胡思亂想。”
岑遲淡淡地道:“若非那書是你的珍藏,我根本不屑一顧。”
“收藏也是無奈之舉,像此類前朝遺留的禁書,恐怕現世即會被焚。”方無摸須灑然說道,“這種用囚徒鮮血生命換得的經驗之書,雖然一字一句的記載過於凶殘,但也不是沒有一點可取之處。以《刑房百日誌》裏的那種手段進行逼供,恐怕就是石人也得開口了。原作者那種變態才智,今朝也再難得見。”
岑遲麵無表情地道:“如果你不肯拿出那種紅色小藥丸,也許今後你會失掉一個能與你同聊那變態作者的朋友。”
房間裏有一刻地安靜,靜到連窗外忽起的狂風搖晃樹椏發出的“嘩嘩”聲,都清晰得幾可憑耳力辨出風向。
“但是你現在需要休息。”沉默了片刻的方無終於開口,他收起了漫談的心緒,臉色沉著起來,“那種藥能激發人的體力潛能,你服用後會覺得精神振奮,可卻不知,那藥力的作用就是在燃燒人的元氣。你本就失血過多,哪還經得起這般煎熬?”
“你覺得我現在能休息得穩妥?”雖然岑遲知道,方無說那番話也是為他著想,但身體上的痛苦給他的感受更加直接,挫磨了他的耐心。咬牙忍耐了片刻,他又說道:“不如你給我當頭來上一棍子,這樣我也可以歇了。”
方無抿緊了唇,不說給,也不說不給。
“給我吧。”岑遲沉聲一歎,望著中年道人的眼神漸漸有了哀求之意,“我知道你手裏肯定還留有一份。”
方無依舊坐著不動,隻聲音緩慢地問道:“我給你那種藥,但你吃了可別發瘋,別再做瘋狂之事。”
“我也不是不知道自己現在的身體情況。”岑遲挑了挑嘴角,“除非那紅色小藥丸是仙丹靈藥,否則服食之後雖然能激起些精神,最多也隻是夠我張嘴說話罷了,還能怎樣。”
“我也是為了防著你胡來,決心要殺高潛的事,你就騙了我。”話雖這麼說,方無卻還是做出了讓步,果然伸手入懷掏出一個小紙袋,隨手丟到了岑遲胸前蓋著的棉被上。
岑遲動了動手指,想去拿那裝著藥丸的紙袋,但他卻很快又放棄了,長出一口氣,說道:“連舉手的力氣都沒有了。”
“那就別動。”方無說著,已至桌邊,倒了杯涼開水端過來,幫助岑遲服藥。此時屋中的情景,實在不適合外人得見,因而方無沒有喚人送開水進來,他非女子,在有些事情上也沒那麼多的講究。
不過,岑遲本也是隨性之人,涼水助藥對他而言算得了什麼,他現在隻想盡快吞下那藥丸,要減輕些身體上的痛苦。
內腑受挫之痛、斷骨之痛、拔du之痛,一並襲來,對他這樣毫無武功根底的人而言,確實令他每清醒片刻、每一次呼吸都變成活著的折磨。
關鍵是他此刻還有些怕那個夢,不想再次入夢。比起身上的痛苦,在那漆黑背景下的模糊夢影中,他感受到的那種剜心恐懼更加難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