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89、以退為進(2 / 3)

如果讓這中年道人知道自己討要那藥丸的目的,減輕痛苦還是次要,其實主要是為了不讓自己逃避那個夢,這道人一定會笑的吧?

心中的雜念一閃即過,岑遲不再多想,略微低頭,下唇湊近方無遞來的水杯,含了口涼水合著那顏色有些詭譎的小藥丸嚼碎吞下。

第一次服食這種藥丸時的感受,他依稀還記得,但此時當他再一次感受到這種藥丸的藥力時,心裏還是止不住有些驚訝。

一團焰火自腹中燒起,但隻是燒到了五髒六腑,如被困在鐵爐中,並不能烘熱因為失血過多而冰冷的四肢。這種體溫上的差異感受,怪異得令人無法描述,然而即便非醫道中人,也能體會到,這是病態的藥效。

盡管如此,嘴唇絲毫未恢複血色,但雙頰卻燒出幾縷血絲的岑遲,又很受用的感覺到,服藥之後身體確實舒服許多,神智上也清醒不少。

隻是胸腔裏跳動的那顆心髒有些煩躁,如在鍋子裏受高溫灼烤的豆子,有些不規律的跳起落下,高低輕重不一,似乎還有炸開成碎的可能。

岑遲閉上眼睛,盡可能將呼吸梳理平緩下來,以圖病態心悸的感覺能漸漸平複一些。

這第二次服用藥丸,他的感受比第一次時更清晰些,察覺到這藥丸的邪門之處,他偶然心生一絲畏懼,暗付道:這藥果然不能隨便吃,藥性太猛烈了。

想到此處,他腦中忽然又冒出另一種念想,忽然睜開眼說道:“老道,你這藥讓我不禁想起一個人來。”

“你指的是廖世吧。”方無摸須說道,“我也想到了,這種毀譽參半的藥,很可能是他的手段,但這藥確是蕭曠給的,我並未見過廖世。”

這話方無在第一次給岑遲吃紅色小藥丸時就說過,隻是那時候岑遲已處於半昏迷狀態,方無覺得他可能已經忘記,就又重複了一遍。

可實際上岑遲並未忘記,也沒有因為方無把藥的事情推到大師兄身上,就斷了懷疑廖世的念頭。

廖世雖然屬於北籬學派的旁支傳人,但與岑遲這個北籬主係弟子隔得可不止一代,照說雙方不會有什麼來往也屬正常,事實也確是如此。現在岑遲忽然認真思考起這個人來,乃是因為他將這個人的線索搭到了二師兄林杉頭上。

岑遲深吸了一口氣,緩緩說道:“據我所知,廖世因為前朝老太後的事,厭絕了皇帝家的人,竟也將救贖了他的南昭新君一家子也算了進去。因而他在離開天牢後的行蹤,一直是極為隱秘的,連皇帝都瞞著,卻隻有師哥知道。”

方無知道他有兩個師兄,一時有些不習慣這種有些古怪的稱謂,遲疑著道:“你說的是……林杉?”

看著岑遲點頭,方無思索著道:“這個應該不難解釋,早些年蕭曠被北國王府軟禁,是林杉救他脫離牢籠,又安置在京都,他二人來往可比你頻繁多了,關於廖世的行蹤,可能早就串了消息。”

“那是很早以前的事了,師哥救大師兄回國,過後不久他就退出京都,十年未歸,哪還有頻繁來往。何況,在師哥離京的第五年,廖世隻在他隱居的村鎮現跡半年,就又徹底失去蹤跡……”岑遲說到這裏,稍微頓聲片刻,緩和了一下因為說話久了,身體虛弱而急促起來的呼吸,也是猶豫於接下來的話要不要對方無說得太直白。

“其實,史靖一直在尋找廖世。他有三個兒子,大兒子勇武決斷,但思謀在他看來還不足厚,這樣的將才在一直拿不到實際兵權的丞相家,可真是尷尬;史家二子是個瘋傻兒,不提也罷;倒是史家三子,城府頗深堪比老子,史靖這個做爹的也對這個兒子極為上心,但是史家三子有個隱疾,就是不能見血。”

話說到這裏,岑遲的嘴角滑過一絲意味難明的笑意,接著道:“這個癔症簡直就是人之死穴,而且誰都有能力控製,否則皇帝怎麼放心這樣的角色在樞密院任職。利用他的頭腦處理繁瑣的事務,而他卻絕不敢不盡心去做。”

方無詫異道:“皇帝不怕這對父子串通消息,狼狽為奸?”

“史靖手上沒有兵權,掌握國朝財政收入的權柄又分給了幾個尚書,他能做什麼,不過隻是給皇帝做根筆杆子,字寫得再好也隻是虛浮幾滴墨痕。”岑遲緩慢搖了搖頭,“這就好比一隻枕著魚睡覺的貓,若吃魚,立即會被漁人憑理殺死,若不吃,則被自己饞死。虧了史靖這隻老狐狸,竟這麼能忍。”

方無忍不住道:“也許他是真的歸心新朝了呢?”

“他個人的心思,外人怎能盡知,但恐怕不會太簡單。當年他投降得太快了,太聰明了。這樣聰明的人要麼難以易主,一生隻願意忠心於一個王,要麼就是隻以利益為主,一生狡詐,不忠於任何人。”岑遲望著方無輕輕歎了口氣,“總之當今皇帝始終不能對這個人放心,事實上我也覺得,像這樣防人千裏外的老狐狸,心思實在難測。”

方無冷不丁冒出一句:“難道他還想篡位不成?”

“誰知道呢。可一旦他的這種念頭有朝一日泄露出來,那他所處的環境也必然將他往那條路上推了。”岑遲微垂眼眸,接著道:“前朝三百多年,也不是沒發生篡位的事。畢竟相位離皇位似乎一步之遙,這是極大的權力誘惑,宦海沉浮久了,免不得會有權力欲望迷惑本心的那一刻,而篡位這種事,一旦有了開始,便不能回頭。

再有就是,王熾本就是個篡位成功的好榜樣啊!

任誰上升到相位這一步,可能都會在心裏設想,一個遠駐千裏之外的武將,都能篡位成功,如我這般熟知朝綱細則、群臣脈絡的人,為什麼不能試一試?”

在這荒僻邊陲的小縣城客棧裏,有一種話題既然開了頭,岑遲也沒再刻意藏掖。

方無是修道中人,對皇權也沒什麼深植入骨的敬畏,即便此事岑遲把皇帝家的秘辛扯出來,他也隻當是在聽一個故事罷了。

不過,在聽完岑遲的這一番分析之後,他還是禁不住因人性之複雜而感慨了一句:“看來太聰明也不全是好事。”

“身在宦海,還是聰明些好,否則莫名其妙的就死了,拖累了一大家子人。”岑遲淡淡笑了笑,“如果史靖不走那最後一步,皇帝也不是不肯放過他,畢竟史靖平時的政績還是做得很工整的,若非他行差踏錯,皇帝也不好隨便捏個借口殺老臣,這有損自己在群臣麵前的聲望,可是不劃算的。”

方無幹笑兩聲,斟酌片刻後說道:“但看樣子史靖賊心未死啊。”

岑遲聞言,眼中流露出新奇神色,心知他終於明白自己冒死也要殺高潛的苦衷了。但表麵上,他卻故弄玄虛地問了一句:“老道,你何出此言呐?”

“你這是明知故問。”方無果然是明白過來了,瞪了岑遲一眼,接著又感慨說道:“我仿佛明白你為什麼一定要殺高潛了。我們此次出行,表麵上的借口是找廖世求藥,實際上史靖把十家將中最強的高潛派來跟著,算是一把雙刃劍。

倘若事情擱在以往,史靖找到廖世八成是捉回去給他兒子治病,但現在……這兩人一旦碰上,廖世可能就凶多吉少了。

二皇子身體孱弱的事情,對宮外平民而言都不是秘密,廖世的名聲是臭了點,但在深知其根底的人心裏,卻仍是醫技精妙之人,史靖背著皇帝找廖世的事情若是傳到宮裏去,不免引火燒身。不如先下手,斷了這條救路,用自己兒子的獲治機會換一個二皇子,還是值得的。”

話至末了,他長歎道:“生在這樣的家世裏,不知是幸與不幸?”

岑遲想了想,說道:“無論是相府公子,還是皇子,外人都不能用尋常人的生活標準去衡量他們的行事準則。也許他們從一出生開始,就注定要去爭鬥,一如他們自出生開始就享有的富貴榮華。這世上就沒有徹頭徹尾隻需享受成果的生活,隻不過有些人的勞與得,表現出來是一種含蓄的形式。”

話說到這裏頓聲片刻,然後他接著又道:“如果史靖願意以愚忠的方式,剪去一些他的謀略之能,哪怕這麼裝一輩子,也許就能保全史家了。像他這樣的前朝遺臣,將事情思索得越精細,旁人未免多一些防備。謀多必失,跟言多必失有事看起來差不多。”

方無眼色微動,心裏忽然想到的卻是另一件事,忍不住道:“那你可曾想過,也許你已經被北籬學派除名了,你這麼折騰來去,是為了什麼?”

“我在這世上沒什麼親人朋友了,如果再丟掉師門這點聯係,我真怕自己會變成行屍走肉。試想一個沒有過去的人,軀殼裏支撐的精神一片空白,是多麼可怕。”岑遲眼底浮現一絲嘲諷,嘲得是自己,“老道,我是不是很幼稚啊,我指的是對事情的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