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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北籬二十二代大弟子蕭曠在山腰一處曾被野豬占領的山洞找到他那兩個師弟時,就見年齡相隔四歲的兩個男孩並排趴在地上,頭挨得極近,似乎在討論著什麼,兩人的手不時朝他們臉下方的一本破爛冊子上比劃著。
“二師弟,三師弟,你們還真的藏到這兒來了。”北籬大弟子蕭曠收了手中油紙傘,邁步走入洞中,“你們趴在地上,這是做什麼?”
少年林杉先一刻注意到洞外走進來的人,抬頭見是大師兄,他臉上立即綻開開心的笑容,坐起身來招手道:“大師兄!小師弟真是個天才啊!他居然能做到過目不忘!”
趴在他身邊的岑遲緊接著也抬頭朝洞口看去,很快也開心笑起來,喚道:“大……大師兄……”在他的印象裏,大師兄並不是常常能見到,所以他每逢開口喚這位師兄,在稱呼上他總覺得有些生澀。
岑遲喚完一聲,就準備也像身旁的師兄那樣翻身坐起,卻不料趴得久了,一邊膀子被身體壓得麻木使不上力,不僅沒能撐起身體,反而一不留神摔了個滿嘴草屑。
“師弟。”林杉連忙扶了岑遲一把,“你怎麼了?”
岑遲如實說道:“我的手麻了。”
此時蕭曠也已走到近旁,看著二師弟在給三師弟揉手,他有些納悶問道:“三師弟,師父教了你的武功,你沒有領會麼?久站、久坐、久蹲這些行為造成的肢體麻痹,應該很快能運功緩解才對。這對於我們今後繁重的學習,也是一門必須掌握的本領。”
岑遲聞言頓時垂下了頭,低聲道:“我……我學不會。”
一旁的林杉則連幫襯著他解釋了一句:“小師弟才六歲,以後練習的日子還長著呢,急什麼。又不是人人都像你,天賦在武功上,你倒是跟小師弟比一比背書本事看看?”
蕭曠不與林杉爭辯,但因他的話倒是想起差點忽略的一件事,含笑問道:“林師弟,你如何覺得小師弟能過目不忘?”
林杉便指著地上鋪開的破爛冊子,將剛才岑遲接過冊子看了後發生的事仔細描述了一遍。
蕭曠聽完之後,臉上並未現出太過驚訝的神情,淡笑著說道:“看來師父的眼力依舊敏銳,運氣也大好。”
兩個師弟臉上一齊現出疑惑神情。
蕭曠遲疑了片刻,然後說道:“小師弟,你站起來,師兄有一道題要考究你。”
岑遲連忙站起身,望著大師兄,雖然沒有說話,但表情明顯漸趨認真。
林杉跟著也站起來,同時還又幫襯了一句:“不能太難,師弟入門才一年呢!”
蕭曠此時真想作弄林杉一番,什麼時候這兩個孩子關係這麼鐵了?但他最終又隻是一笑了之,然後收起笑容,麵色漸漸嚴肅起來。他躬身自地上撿起一根枯草,然後將麵前兩個師弟各盯著看了看,接著就折斷了手中那根草。
“小師弟,你可辨得,這根草的長度?”蕭曠指尖拈著折過的那根枯草一端,往岑遲眼前遞出,同時他的目光往林杉垂在身側的手上盯了一眼,沉聲道:“林師弟,不要試圖幫忙作弊。”
林杉沒有說話,隻是束手於背,偏頭看向別處,一副並不關心的樣子。
過了片刻,小師弟岑遲的聲音傳來:“五寸。”
“嗯,很好。”蕭曠讚賞的點點頭,然後目光一指林杉,說道:“林師弟,輪到你了。”
林杉回過頭來,微訝說道:“你剛才沒說要考我啊!”
“來吧,別裝慫。”因為枯草的長度已由岑遲報數,為求公平,蕭曠指尖微挪,將一部分的枯草縮入掌心,“給你三息時間,一、二……”
未等蕭曠喊完三個數,林杉已開口答道:“三寸四分。”
蕭曠沒有像誇岑遲那樣,也誇上林杉一句,而是在得到回答後,垂在身側的另一隻手如變戲法一樣,滑出一隻皮尺,開始往那枯草上測量起來。
那枯草的全長有六寸四分,所以岑遲的報數並不完全準確。而之後掐折的那一段,長度則是三寸二分,林杉雖然也沒有報出正確長度,但憑肉眼能在那麼短的時間裏“測量”這根枯草的長度達到這麼精準,已經足夠令人驚歎。
岑遲怔怔看著身旁的二師兄林杉,雖然他還不知道如何表達歎服之情,但這不阻礙他眼中流露出驚奇神色。
“其實我們三人都擁有常人不常得的一門天賦,這可能也是我們三人能彙聚一處的原因,但這並不是值得自己洋洋得意的事情。”蕭曠隻將話說到此處便打住,並沒有解釋不能得意又當如何,然後就轉言說道:“時辰不早了,我們該回去了。”
林杉直到此時才忽然記起一事,驚叫道:“大師兄,難道……師父回來了?”他記得,師父在草廬的日子,大師兄未必會在草廬,但隻要大師兄在草廬,那麼師父肯定也在。
蕭曠眉梢微動,目光掠過地上那個陶壇,眼中便浮現一絲睿意,調轉方向看著林杉,淡淡說道:“林師弟,你完了。”
……
大雨瓢潑的山路上,北籬二十二代最末弟子岑遲趴在大師兄蕭曠溫暖的後背,側臉看向旁邊的二師兄。蕭曠則是左手繞到背後,托穩了岑遲的臀,右手垂在身側,拎著一隻用草繩係著的被柴火燒得漆黑的酒壇子。
一旁並行的是二師兄林杉,他舉高雙手以一種有些古怪的姿勢,一高一矮撐著兩把傘。三人一齊往山腰的草廬方向回走,若有人能從天空向下看,朦朧雨霧中,山路上仿佛有兩朵會行走的蘑菇。
“大師兄,你真的不肯幫我在師父麵前圓謊?”林杉習慣了一派淡漠表情的俊臉上,少有的露出了驚恐擔憂神情。
“不是我不幫,而是這壇子的確洗不回原來的顏色,而且原來盛在裏麵的酒的確也找不回來了。在這種情況麵前,你還是誠實點的好。”蕭曠扯了扯嘴角,不知笑容裏是善意的安慰,還是看戲者之樂,“現在師兄隻能祈祝你,不要正巧倒掉的是師父最珍視的那一壇酒,這樣他才可能原諒你。”
少年林杉眼角抽搐了一下,神情有些緊張地問道:“大師兄,那你知不知道,師父最喜歡的是哪一壇?”
“知道啊。”蕭曠微笑說道,“但是手上這壇是否正巧就是那一壇,師兄卻已看不出來了。”
身旁舉著兩把傘的少年垂下頭來。
被蕭曠背著的岑遲忽然叫道:“林師哥,雨,雨灑下來了……”
少年林杉又連忙挺直了背,兩把舉歪了的傘也像是風雨過後休養了一夜的草木,重新振作起來,將頭頂的雨幕遮擋得嚴實。
蕭曠看了一眼身旁雖然將傘撐得高挺,神情卻依然喪氣的師弟,思索片刻後忽然說道:“其實在燒壇子之前,你可以先在外麵敷一層泥,這樣一來,就憑柴禾的火溫,怎麼燒也不會留痕了。”
林杉眼裏極快的閃過一絲明亮,但很快又黯然下去,他隻是連連歎氣說道:“哪還敢有下次啊!大師兄,你總是這樣,等到事情過了才出聲提點。”
“是麼?我記得以前這些話我也對你說過。”
“根本不記得。”
“說沒說是我的事,記不記得卻是你的事,也許你需要吃些苦才能記得牢。這卻不是天賦異常可以解救得了的,而是你的精神懈怠所致,是不好的習慣。”
“你……”
……
回到草廬,林杉聽從了大師兄的建議,坦然向師父承認了錯誤,但卻絲毫沒有因為誠實而減輕懲罰,結果挨了二十板子,屁股上的皮肉傷一直臥床休養了半個月才痊愈。
沒有了林杉的幫助,岑遲才真正體會到,每天課業中的拎水和拾柴這兩樣活兒是多麼繁重,比讀書寫字繁重了不止三倍。
不過,因為要照顧林杉的原因,大師兄卻留在了草廬,一直待了半個月,這是往昔很難得見的事情。
因為這一個月的相處,岑遲終於習慣了稱呼蕭曠為大師兄,但在對二師兄林杉的稱呼上,他卻改不了口,仍舊一聲“師哥”習慣性就喊出來。對此,蕭曠先是試圖糾正了幾天,見沒有效果,漸漸也就放鬆了。
另外,岑遲還有機會全麵了解了二師兄長掛在嘴邊的,五項全能大師兄“能”的是哪五項。
在這五項本領裏,岑遲體會得最深切的是大師兄的廚藝,而最震驚的則是大師兄的武藝。他終於相信,一個人可以把武功練到能徒手打死一頭野豬,所以那天躲雨的野豬窩洞再也不敢有野豬留步,真是被大師兄的手段給驚嚇到了。
而他雖然記憶力驚人,但恐怕永遠無法在武功修為上趕上大師兄的水準。
岑遲意識到,大師兄具備的天賦異秉在於對武道的領會,而這種天賜的物質,自己無法超越。
大師兄對此卻隻是淡淡一笑,隻說:“智者理天下,而戰亂始終不如和平長運,所以在將來,腦子好用的人仍然比武功高強的人前途廣闊一些。”
岑遲影影綽綽聽出了大師兄話裏的某層含義,當即不認同地反駁:“大師兄,你也不笨啊!你知道的我都不知道……”
大師兄蕭曠便輕輕撫了撫岑遲頭上結著的孩童衝天辮,微笑說道:“師兄比你年長一個倍數,這些學識隻是時間的積累,等你長到我這般大,必定比我優秀得多……你這小腦瓜子,也不知道能記憶的極限會到哪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