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恍惚記得這是什麼器物才能給人的感受,但又記得不太清楚……
——這是因為,他以前隻是旁觀這種器物纏死別人,而今天他是第一次親自感受,這種器物纏到自己脖子上的滋味。
“死吧!”
身旁一聲暴吼!
聲音仍是來自那個平時看著謙和、斯文、單薄、病弱的書生……岑遲!
“你!”高潛在麵粉白霧中睜開眼的那一刻,他亦怒吼出聲,如掉進捕獸器中的猛獸。
但他隻來得及吼出這一聲。
纏在高潛脖子上的,是一根如絲般細、但卻比鐵絲還堅韌的絲弦,若非弦上已經染血,肉眼或許還不亦看清。
但不論如何,這樣看似細弱的線一旦纏上了高潛的脖子,勒在具有一定彈性的肌膚裏,縱使高潛袖子裏藏有一把利可斷金的匕首,他也不可能揮匕割頸斷弦。
何況,岑遲顯然不會給他這個機會。
右臂骨折的劇痛、肋下毒發的絞痛一齊轟擊著精神,幾欲令岑遲昏厥,但他知道事情此時才到了勝敗瞬息翻轉的最關鍵處,他不能鬆懈分毫,所以他毫不猶豫啟齒狠狠咬在自己的舌尖,滿口腥鹹隻為以這第三種最接近大腦神經的劇痛來提神!
在以痛抵痛的同時,他還算完好的左手衣袖狂舞,點點如閃過縫隙的白光飛掠,隻憑一次機會,就成功纏上了高潛的脖子。
他就如一個從未套過馬的生手,卻隻以一次出手,就將一匹正憤怒癲狂的烈馬套了個正著。
這一次,他亦在賭!
如果沒有投準,緊接著他將麵對的會是死無葬身之地的懸崖,他再無機會出手。
也許是距離太近,也許這可算另一種天意所驅,助他那平時隻會執筆舞墨書寫的手,忽然有了神擊之能!
“喀…”
岑遲左手大拇指屈起,狠狠按在手中那隻小盒子邊沿一處突起點,直接將其摁陷下去,然後他就鬆開了手。
小盒子脫離了岑遲手掌的控製,卻並未變成死物,在一聲輕微的異響過後,它開始自動收緊從盒體裏“吐”出的那道細絲。但由於細絲的另一端纏在了一個人的脖子上,盒體的重量顯然拽不動一個青壯男子,所以它隻能倒飛出去,貼在了他的脖子上。
盡管如此,盒體內的絲線仍沒有停止繼續收緊,絲弦張扯到極限,盒子裏便又發出了一種機簧互相打磨的金屬聲音。
絲弦的另一端已經在高潛肌膚柔軟的脖子上勒出深深的一道血痕。
喉結被鎖,無法說話,脖子上最大的血管和呼吸氣管被勒緊,高潛的腦海裏已經出現了寂滅空白。
然而就在他即將失去意識、岑遲就要真正得手的前一刻,小盒子內部機簧金屬片摩擦發出的聲音近在耳畔,給了高潛一種提示……
這應該算是岑遲在“絞殺高潛”全程計劃中最大的疏漏了。
但這一處失策也不能盡算作是岑遲的疏漏。
因為即便是主持製作這個盒子的工部官員,恐怕都無法料到,隻是丞相府裏的一名家將,居然能知曉掌握破壞這器物的竅門!
高潛終於記起來,纏在自己脖子上的是什麼東西,以及它的弱點在哪裏。
他不再遲疑,飛起一腳將身側的岑遲踹出老遠,與此同時,他的一隻手已經探入袖中,抽出了那把貼膚綁在小臂上的鋒利匕首。
他的另一隻手胡亂抓向自己的脖頸,握住了那隻吐出絲弦的盒子本體,一旦確定所握無誤,另一隻手抓著的短匕當即橫向切下!
在大腦缺氧亦缺血、即將失去意識的前一刻,高潛這一匕首切下,還能做到如此精準,可見他的武功修為之精細,何其可怖。
要知道,憑那把匕首的鋒利程度,隻要剛剛那劃破頸部皮膚的刀尖再多偏挪一寸,那麼隨著那隻小盒子被割裂的同時,高潛的左頸大血管也無法幸免的會被割斷。
若事情真的發展至這一步,高潛這揮匕的結果就不是自救,而是自刎了。
然而往昔數十年寒暑不絕的磨練武技,在此關鍵時刻,終是幫到了高潛。隨著他頸部皮膚被鋒利的匕首割破,握著那盒子的手也被削斷了半截食指,脖頸間一片血水飛濺,同時破碎濺開的,還有那隻鎖喉盒子的破碎殘骸。
外表拚接得嚴絲合縫、渾然一體的小盒子,其實仍具有一條極細的中縫,這是手工製作無法抹光的痕跡,也是宛如固化的盒子最脆弱的地方。
高潛揮起利可斷金的匕首,雖然隻有一半刃口斬在盒子的這條縫上,但憑他手腕所攜的勁氣,揮發至鋒利刀刃,也足夠將這隻小盒子一劈為二了。
高潛的半邊脖子被血水模糊,可實際上隻是傷了一層皮肉,大部分血水來源於他那根隨著鎖喉盒子一齊斷掉的手指。十指連心,斷的那根手指又是用途較多的食指,但這斷指的劇痛,卻加快了高潛頭腦清醒的速度。
他不僅很快就恢複凝聚起了精神,渲染鮮血的劇痛更是激起了他眼中一抹狠戾,殺意漸起。
確定岑遲是鐵了心要謀害他,他便不會再手下留情。
岑遲剛才受了高潛那一腳猛踢,絲毫不具有武功底子的身體直接跌出五步之外,衝飛兩壇未開封的竹葉青酒,跌進了房間裏挨牆擺放的床裏,隔著一層厚實的棉絮,撞裂了一根床板。
岑遲趴在床上,一連咳出幾大口鮮血,血色漸趨粉豔。在撞裂床板的同時,他胸腔兩根肋骨也裂了,渾身如散架一般,連翻個身的力氣都沒有了。
他沒有看見背後持著滴血匕首目露凶光的高潛。
但坐在高潛身後三步外一把椅子上的中年道人方無看見了這一幕,他眼中氤氳著的酒氣驟然消散,目光銳利起來,猛然大喝道:“凶奴!”
字音剛落,“鏘”一聲脆得有些刺耳的拔劍聲傳來。
白光如鱗,劍氣割裂風幕,方無單手緊握七寸四分長的袖劍,從椅子上直接縱躍起身,向高潛的後背襲擊!
高潛未及轉身,直接一個貼地翻滾,避過這一刺。閃身到房間另一個角落,看著持劍也已備好下招的道人方無,高潛冷笑道:“真是辛苦你也藏了這麼久,眼看岑先生也就是補一刀了結的事了,方先生,你如此心急,那就讓高某先送你一程。”
方無剛才猛然出劍,殺機畢露,快如閃電,可在一招過後,此刻與高潛眼中濃厚的殺意對視,他反而又慢了下來。聽著高潛決殺之意已經非常明晰的話,方無忽然笑了笑,這笑意毫無感情溫度,但卻成功令高潛握著匕首刺來的動作慢了一拍。
“高潛,你是相府家將,也是丞相養的殺手。你手上血案累累,丞相若要棄你,幾乎不需要借口。”方無語調平靜地說道,“即便你不懼丞相的怪罪,一定要殺了岑遲,但你難道不想知道他今天為什麼要殺你?或許知曉了他要殺你的動機,可以使你在回到相府以後少受些責罰。”
“多謝方先生指教。”高潛臉上也露出一絲笑容,不僅同樣毫無情感溫度,這笑容還牽動著臉上幾道染血的皺痕,露出些許猙獰神色,“方先生真是一個好人。”
方無聞言,臉上快速閃現一抹遲疑神色,他沒有再說話,隻是目光漸漸凝聚起來。
“但是,方先生顯然比岑先生要怕死一些。”高潛握著匕首的手,手背上青色經脈漸漸突起,顯露出他握緊凶器的勁力之強,以及動手前一刻的決心,“高某先廢了你,自然想問什麼就能得什麼。”
在高潛後麵這半句話才說到一個“廢”字時,他的前腳已經邁出一步……當他說完後頭這句話的最末一個字,他手中的匕首已經刺至方無脖子前三尺距離!
方無呆立原地,似乎被高潛這迅猛一刺的氣勢給震住。然而待到高潛離他越來越近,近到隻有一尺距離的時候,他終於動了。
他握著袖劍的手,以高潛蔑視的速度劃出。
與此同時,他垂在一側的衣袖忽然鼓脹揮起!
高潛記得,剛才那一團麵粉就是這道人使的詐,所以他隻是半眯著眼,眼皮留了一道縫,盯緊道人的脖頸要害,手中匕首毫不凝滯的刺了過去。
“嘭……”
“叮!”
一聲悶響,一聲脆響,同時傳來。
一團白色粉末在方無與高潛之間膨脹炸開,粉霧之中,方無的袖劍與高潛的匕首一齊飛了出去,顯然是在剛才激烈的碰撞到一起所至。
高潛那把利可割金的匕首在被擊彈開來後,直接釘在了反方向的一麵牆上,而方無的袖劍則被匕首切斷成兩截,從粉霧中彈飛出來後掉落在地上。
緊接著,方無與高潛的身影各自從粉霧中退了出來,向彼此的反方向退了三步。
方無鬆開遮在眼前的闊大道袍衣袖,臉色一片慘淡,嘴角掛著一絲鮮血。雖然他早就知道高潛藏在衣袖裏的那把匕首有多麼鋒利,故而他也精心準備了一把預計能與之抗衡的匕首,但直到今天劍匕相抵,他才真正體會到那把匕首的厲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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