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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陽西下,但還未完全沒入天西山巒,卻如一團墜落的天火,將仿佛就挨在山峰上眷念不肯離散的雲彩盡數點燃,霞光如焚,映紅了半邊天。
路上鬧騰了一段,等到抵達沙口縣,岑遲已經感覺頗為疲累,隻想在入宿縣裏的客棧後,便沉沉睡去。然而當他一抬首看見了那“沙口縣”的三字石牌銘刻,他心裏忽然有一個念頭被點亮,臉上雖然還殘留著倦意,精神卻漸漸又亢奮起來。
與他並肩騎行的中年道人方無這時側目看了一眼,就見他略現病容的臉上神情有異,不禁問道:“你似乎有所感悟?”
“不,”岑遲搖搖頭,“我隻是……突然想喝酒,喝很多很多的酒。老道,你敢不敢奉陪?”
方無已經在半路上見過岑遲的癲狂,此時聞言隻是連連搖頭,神情微訝說道:“你又在發什麼瘋?”
行在後頭的高潛這時也勸了一句:“岑先生,未免餘毒複返,在下勸你還是忌酒吧。”
酒能促使血行加速,的確有激起岑遲體內餘毒大爆發的風險,高潛此時說這話的確沒錯,也是一番好意。
岑遲聞言卻歎了口氣,並不領情,隻搖頭道:“無趣啊。”
……
入了縣城,三人很快在“沙誠客棧”落宿。
對於“沙誠客棧”的情況,其實三人在還未到達的路上就已經摸了底,這都有賴於遠在京都府的相府所擁有的強大實力。
早在岑遲有意向北而行的時候,他的這個意思就由高潛以一張紙片遞回了京都相府,並且很快相府那邊就回遞了路線計劃。地圖仍然是由盧舍勾劃的,細致入微,至於行程上的注意事項,相府那邊幾乎等於給岑遲劃好了方框,每走一步都有指引。
如果岑遲隻是外出遊玩幾個月,這樣細致的安排的確能讓他在生活上省心不少,以便他能全身心投入到對路途風景的欣賞領悟中去。
但實際情況顯然不是如此。
因而對於相府的細膩安排,漸漸就成了岑遲最為反感的地方。
而時至今日,因為在路上偶遇了陳酒,這令岑遲心裏早就擱著的一個設想再次被翻出來,並且已然有了無法阻止的實施勢頭。
住店落宿,辦理雜項事務依然由高潛在做。岑遲早就進客房歇了,方無則在客棧大廳叫了壺新茶,慢慢品味了一番,再才回自己的那間客房。
行至門口時,方無剛要推門,忽然聽隔壁屋子裏傳來一聲喚:
“老道。”
方無遲疑了一瞬,然後就步履偏轉,進了隔壁客房。
房間裏,岑遲衣著齊整,端端正正坐在桌邊,正臉朝向門口,與剛剛走進來的方無視線相抵。
方無麵露一絲訝然,說道:“我還以為你早就歇下了。”
岑遲沒有接他這個話題,隻是平平攤手:“坐。”
方無在岑遲對麵坐下,又盯著岑遲看了一會兒,然後才道:“你有事?”
“有。”岑遲點頭。
方無視線微垂,思索片刻後抬眼又道:“還是想喝酒?”
“不止啊。”岑遲終於結束了一開口隻蹦一個字的說話節奏,頓聲片刻後,他才接著道:“跟你說個事兒,不知道你會不會惱火。”
聽得他這話,方無心裏忽然有了一絲覺悟,挑眉說道:“我總覺得,今天你的脾性有些古怪,但又說不出怪在哪裏。”
岑遲忽然笑了笑,然後說道:“你的感覺沒有錯。”
方無微微愣神,他完全沒料到岑遲會以這種方式回應他的話。
緊接著他就又聽岑遲說道:“今天的我,的確與往昔的我有些不一樣。”
“我決定做一件事情。”岑遲將一隻手掌覆在桌麵上,屈起手指輕輕彈了彈,“方才,我還在顧慮你會不會因此動怒,但現在,我想我是顧不了你的感受了。”
“難道……”方無忽然自桌邊站起身,“茶棚裏的事,還不算完?”
“那隻算一個玩笑。”岑遲臉上的微笑漸斂,“玩笑已經結束了。”
方無慢慢坐回椅上,沉默了許久,他才緩緩開口說道:“其實這一路上,你就已經開始籌劃下一步了,對麼?”
“對。”
“剛才在入縣城時,你說要喝酒,其實就已經定計了,對麼?”
“對。”
“這次你不會再隻是撒麵粉了,對麼?”
“對。”
“也沒人勸得了你了?”
“是。”
“你真是有些瘋了。”中年道人方無說罷就歎息一聲。
“老道,你用詞不當。瘋不瘋,隻有是與不是,這不能用量詞劃分。”岑遲挑了挑唇角,“並且,我還沒瘋,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方無此時沒有半點心情與岑遲咬文嚼字,對此隻是略顯涼薄地哼了一聲,語氣不太友好地道:“那在茶棚裏時,你還故弄什麼玄虛,憑什麼天問?耍人很好玩麼?”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事到臨頭,其實我也會有些猶豫。”岑遲的視線從方無臉上挪開,落到自己覆在桌麵的手上,緩言接著說道:“不過,關於此事,你其實也早就有預料了,所以這樣曲折一道,也不能全算我耍了你。”
“看來我跟你沒什麼好說的了。”方無再次站起身來,看樣子是準備走人。
而直到他快要走到門邊,正準備把門打開,他忽然聽見岑遲的聲音飄來,話語內容令他閃避不得。
“老道,別忘了你許給蕭曠的事。”
方無霍然轉身,眼中精芒凝聚,牢牢盯著端坐在桌旁椅子上的人,卻又一言不發。
岑遲依然穩坐椅上,表情一片平靜,連覆在桌上的手也沒有絲毫顫移,他隻是隨後又補充說了一句:“你可以不幫忙,我隻希望你不要阻攔。如果你不想看見某個場景,可以先我一步喝醉了事。”
他的這番話剛說完,屋外恰好就響起一陣腳步聲,來的人不止一個。而聽那有些沉重的步履聲,來者應該是身負重物,故而邁步有些吃力。
“客官,您要的二十斤竹葉青酒,小的給您送來了。”
怕送錯了客房,搬酒過來的客棧夥計在門外就直接把話亮名了,也算是最後一次憑貨驗主。
“有勞小哥,送進來吧。”岑遲招呼了一聲。
十個陶壇,每壇裝兩斤的量,一共二十斤酒。竹葉青,入口清洌,微有刺喉感,如果不飲醉,實屬閑暇之餘手邊常備酒水中的佳品。但如果嗜飲這種酒至爛醉,後勁上頭,人則會感覺頗為難受。
這種酒不太容易在宴席上推飲,但卻賣得還不便宜,所以在那些一心求醉的酒鬼群體裏也不易推廣,卻成了文人墨客的最愛。淺酌一杯,即叫人心曠神怡。
這酒本來與岑遲的氣質頗為融洽,但看他這召酒的總量,卻又有些與尋常酒鬼無異了。
在送酒夥計遞來的賬冊上簽了字,等那夥計出去了,岑遲看向要走又沒真走的方無,慢慢又道:“要醉嗎?”
“醉了好。”方無返回到桌邊,剛剛拍開一壇酒的封泥,他忽然又道:“說到喝酒,高潛一定比我更反對你這樣不加節製,你覺得他會接受你敬給他的酒麼?”
“不選擇敬酒這一途,難道選擇敬他幾個女人?”岑遲這話說罷,也已經拍開了一壇封泥,也不用杯盞,手掌抓在壇底就開始往喉嚨裏灌。
岑遲自從西行以來,幾個月裏近乎滴酒不沾,除了因為他自己並非是嗜酒如命之徒,也因為高潛在一旁的勸止。
不過,一路同行這三年來,岑遲不是沒與另兩位同伴對飲過……但,像今天這樣牛飲的方式,方無還是第一次得見,如果是高潛在場,沒準已經揮臂奪酒了。
方無怔怔看著岑遲一口氣吞飲了半壇酒水,再才垂手擱下酒壇,長出一口氣說道:“可惜了好酒。”
就在方無對岑遲酒後說的這句話頗為不解的時候,他就見岑遲拎著那半壇酒,去了房間裏側一麵屏風後頭。
一聲脆瓷響動過後,就是“嘩啦”流水聲音。
很快岑遲就拎著空酒壇回來了,隨手丟在桌角,然後他又拍開了一壇酒的封泥,但不再是拎著壇子去屏風後往夜壺裏傾倒,而是彈指在房間裏潑灑。又用了半壇子酒澆了地,剩下的半壇子酒,他開始向自己身上灑。
很快,這間原本收拾得整齊幹淨的客房,就變成了兩個酒鬼昏天黑地沉醉酒鄉的爛窩,酒氣熏鼻,過於濃鬱。
岑遲放下第二個空酒壇,又拖了第三個酒壇到手邊,在拍開封泥的前一刻,他看向愣神看著他的方無說道:“你可以喝醉,我卻隻能玩酒。”
方無雙眼微睜說道:“你這到底是在做什麼?”
……
高潛在客棧一樓辦理好入住手續,再去客棧後麵的馬棚檢查了一下槽中豆料,然後回到客棧一樓大廳用了些飯菜,這才回到二樓客房。
高潛的房間就在岑遲房間的隔壁,他還未走近自己的房間,在走道裏就聞到了強烈的酒氣,濃鬱到已經不能稱之為醇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