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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潛隻遲疑了一瞬,旋即放下茶盞,喚夥計過來更換茶具。
他雖然在岑遲麵前以下人身份自居,但他的真實身份是相府高等家將,生活上某些習慣修養不會輕易因為環境的改變而全部消抹。他可以暫時屈身接受這荒僻地裏茶舍的簡陋,茶具的粗糙破舊,但他不會再忍耐著繼續喝摻著沙的茶,亦如他可以吃那種摻著糠麩的黑麵窩頭果腹,但若沾了汙泥,那他決計不肯再拾起來了。
不過,若是茶盞端在他手中、或是窩頭被他捏在指端,憑他穩如石硬如鐵的手腕,當然不會出現這些意外。
或許真有天意……
茶棚夥計很快換來新的茶具,拎高大鐵壺滿滿沏上熱茶湯。
那夥計瞧出這三個人絕非本地人,而仔細著再揣摩幾眼他們舉手投足間的氣質,不難看出他們身上有種高門大戶的貴氣。盡管沏茶夥計琢磨不出這幾個貴人為何會來這荒僻地,但他還是抱著討好的心態,為風沙之事連連道歉數聲,再才離開此桌,忙別的去了。
看著高潛端著粗陋瓦盞慢慢啜飲的樣子,岑遲微低著眼眸,目光落在自己麵前那盞新沏的茶湯中。他伸手摩挲著茶盞邊沿,指腹處傳來粗瓦質茶盞的沙礫觸感,與此同時,他眼中浮現一絲疑惑神情。
就在這時,坐在他對麵原本微低著頭的中年道人方無則是抬頭望天,仿佛剛剛釋懷於某件事,長籲一口氣說道:“好大的風啊!”
他們一行三人涉足北境已有數月,像剛才那種掀進茶棚滿桌細沙的卷地風,他們早已見得習慣。所以麵對方無這一聲感歎,岑遲看似很隨意地抬起目光看過去,心裏則隻覺得他是在說廢話。
若非岑遲根本不信妖魔惡靈之說,他剛才或許會以為,那陣風可能是對坐的道士幻化所為——此時的廢話,更是彰顯了道士施法成功後的得意心緒。
然而他雖然不信這些,但這會兒心裏還是止不住對另一件事有些懷疑。
莫非這高潛真的是命不該絕?
岑遲疑惑著看向對麵坐著的方無,不等對方回轉目光,忽然又從那張表情閑逸的臉孔上捕捉到了一絲異色。
隨著道人的視線角度看過去,岑遲很快就明白了對方驚訝的原因,他自己則是挑了挑眉,一派不以為意的漠視態度。
這茶棚極為簡陋,隻有一間土磚砌的屋舍,棚子是挨著土磚牆支出來的,下頭三麵露風。這樣的破戶構造也不是沒有原因的,萬一遭遇流寇劫掠路過此地歇足止渴的富態路人,順手把做點小生意的茶棚打砸一番,茶棚主人不至於損失太多建設棚戶的成本。
在茶棚右手牆角處,擱著齊膝高的一口陶缸,客人用過的茶盞暫時就放在那裏,應該是會等積累到一定數量才會被夥計拿到棚後清洗。
剛才岑遲這一桌三隻含沙的茶盞自然被收到了那裏,而令方無訝然的是,此時正有一個衣衫襤褸的老叟蹲在那陶缸旁,手裏抓著一隻破損了一邊的葫蘆瓢在缸裏舀,舀了半瓢茶渣,不假思索就往嘴裏倒。
方無當然沒有忘記,剛才岑遲往預留給高潛的茶盞裏碾藥粉的情景,雖然他沒問,岑遲也沒有細作說明,但他在剛才已然於心裏默認那是藥。
摻du的殘茶被茶棚夥計隨手棄於那陶缸裏,而現在那未知名的破衣老叟正在撈缸裏的殘茶,這……這萬一無辜害死一命,之後很可能也會引起高潛的懷疑……
同行護送的這一路上,高潛的確做到盡職盡責,與此同時方無也不難看出,這個相府高等護衛對岑遲的關照也僅在於此,再不摻別的什麼個人情感。
防備與監視之心,當然是時時刻刻存在的。
方無不知道相府那邊給高潛的底線是什麼。是不是若察岑遲有異,可以直接斬滅?
雖然在外人眼裏看來,方無也屬於相府閑人門客之一,但他實際上對那地方無一絲喜歡,並在近幾年裏漸生厭惡。因為隻算他所知道的,丞相史靖殺了多少門客,都是一雙手指算不過來。
他是修道之人,哪怕這行學究並不被當世之人認同,總拿他與神棍並論,但他心裏還是堅定信奉著道家的清心寡念,不想摻和太多的俗世駁雜。扼滅生靈在他看來是俗世之中的大惡,他不願多見。
但現在眼前的情景卻等於是在告訴他一件進退兩難的事情,阻止那老叟可救一命,但他以何種理由阻止?若不阻止,老叟死了,可能間接會把怨火燒到岑遲身上……
就在方無猶豫之際,他眼角餘光就見岑遲忽然站起身來!
方無心中念頭一動,但這一絲的喜意剛剛端起,很快就又被撂下。
岑遲站起身並不是要阻止那撈殘茶來喝的破衣老叟,他隻是屈臂擴胸,似乎是舒展了一下坐久了有些僵硬的身子骨。但由著他這一打岔,方無已經錯失了阻止那老叟吞飲殘茶的機會。
一瓢混著葉渣的茶水已經“咕咚”幾聲被那破衣老頭吞入腹中,老人家滿足的籲了口氣,還衝棚下根本無視他的夥計叫道:“小二張,你家今天的茶還跟往常一樣不長進,難喝得跟潲水似的,再這樣下去遲早關門做不成。”
被破衣老叟喚作小二張的那沏茶夥計聞聲終於側頭瞪眼看來,語氣裏明顯壓抑著不悅、但又不同於真有什麼深仇大怨地扯呼道:“老不死的,你敢不敢明天別過來討水喝?看不把你渴死在半路上!從來不花你半個子兒,你倒反過來說閑話了,別影響我做生意!”
茶棚裏有一個把一隻腳架到桌上的粗魯漢子此時笑道:“老東西,說得跟你喝過潲水似的,你真嚐過潲水什麼味兒?不知道別亂講,免得影響大爺我喝茶!”
茶棚裏其餘幾個衣著也偏破敗的茶客一陣哄笑,還有一兩個人趁勢招呼了幾聲口哨,雖然氣氛淩亂嘈雜,但也顯出這幾個人是認識的熟客。
“充你姥姥的大爺。”破衣老叟朝坐姿極為不雅的粗魯漢子啐了口幹唾,“不過……聽你說得這話,顯然潲水這東西你比爺爺我嚐得多,爺爺就不跟你爭了。”
茶棚裏又是一陣起哄笑鬧。
粗魯漢子聞言並未暴怒,隻是別過臉去不屑說道:“老家夥,嘴上不留德,怪不得兒子三十多歲了還取不到婆娘,叫他跟著你一起過一輩子吧!”
粗魯漢子這後頭的半句話就有些狠了,破衣老叟果然微微變了臉色,正要開口還擊,卻見那沏茶夥計終於看不下去了,嘶聲大叫道:“老不死的,喝飽了就趕緊給老子滾!付家老大的厲害你沒見過?打是打不過,吵嘴三十四回你哪回勝過?快別在這兒添雜碎了,沒看我這兒今天來了貴客?快走快走!”
破衣老叟果然立即熄滅了怒火,“嘿嘿”笑了兩聲,外人不知道他心裏會不會有什麼別的念頭,但也沒有誰真會在乎這一點。
破衣老叟背起擱在地上的一捆柴禾,將自帶的水瓢掛回腰間,不再多說一字就轉身離開了。待他背著柴禾的身影轉過去,茶棚下的道人方無才看見柴捆一側還掛著一隻獵來的野雞。已經死去的野雞耷拉著長頸,隨著老人家一步一頓地在他身邊晃來晃去,明明不算肥美的野雞在那老頭兒小個頭的映襯下竟顯得頗有些斤兩。
隨著剛才茶棚裏那一陣鬧騰,直至此時靜下來,方無這才恍然記起,他剛才好像忘了什麼事。
望著那背著一捆柴慢慢走遠的背影,方無輕輕歎了口氣。
既然過了這麼久都未見du性發作,也許……也許是慢藥……
方無或許連自己都未發覺,他對岑遲手段的判斷,未免太單一了些……為什麼他從未想過,可能那碾碎在指間的粉末,就隻是普通的粉末呢?
岑遲站起身來,就沒再有坐下的意思,做了兩下舒展身體的動作後,他就招呼道:“時間有些緊了,我們走吧。”
三人行至茶棚側麵,牽馬上路。結賬的時候,茶棚那夥計還諸多告罪,生怕是自己沒招呼好才使得三個貴客匆匆付賬走人。
顯然因為這茶鋪周圍沒有了競爭同行,所以這沏茶夥計並未自察,以他家茶棚的環境,即便他口頭上招呼得再好又頂什麼用?幾句虛話,換不來舒服的座椅、精致的茶具和甘爽的茶湯,便都是個空。即便沒有那粗言穢語吵鬧的兩個人在,這樣的茶棚休想留人多坐。
騎馬啟程,方無忽然意識到,自己這一行三人趕往沙口縣的路徑,似乎與那背柴的破衣老叟同路?!
他看向並騎的岑遲,眼底浮現一絲驚訝。
岑遲側過臉來,正好看見他眼中那一絲異色。
岑遲直至此時仍然什麼話也沒多說,隻是忽然揚起一鞭……抽在了方無坐下的馬臀上。
草料吃飽、清水飲足的馬兒突然受了這一記辣鞭,還不得邁開全部蹄勁兒飛奔起來。倒是騎馬的方無心下微驚,好在他常年遊曆四野,對馬匹這種長途代步牲口的駕馭功夫不俗,才沒有被猛地甩飛於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