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5)、寒號(2 / 3)

“阿平…”阮洛在擱碗垂手後道出的兩個字,不是為了替那賣唱姑娘出頭而去指教那出言不遜者,卻隻是叫住了自己身邊一個有些按捺不住脾氣的保鏢,“拿一片出來。”

“啊?”名喚阿平的保鏢愣了愣,片刻後總算回過神來,動作極慢顯得不太情願地展開了剛剛握成拳頭的右手,伸進腰間皮質腰帶裏側,拔出了一片黃燦燦的葉子,交到阮洛手中。

阮洛有外出行走需要的時候,除了一枚印章、一本可以隨時“寫”出銀子來的空名銀票冊是由自己貼身攜帶,其它的東西大多都放在兩名保鏢身上,也包括這種“一兩千文”的金葉子。

這些本來就是阮洛的東西,他要拿,臨時負責保管的阿平隻需要遵從取出即可。可即便是在平時談生意的時候,阮洛也多是用銀票本子調銀子付款,金葉子會用到的地方仍是極少的。此時阿平隱約能夠看得出,自家公子這是準備拿一片金葉子打賞這位賣唱姑娘,這可怎麼使得?

收回手來時,阿平雖然仗著練武之身,手腳穩健,定力堅毅,所以並未因為驚訝而手顫,但他心裏其實已經禁不住抖了一抖。

“這是以八成金、兩成銅熔煉碾壓製作的金葉子,葉柄印有‘雲峽錢莊’的銘文,可以無須任何手續隨時兌換成白銀或銅串。”阮洛說到這裏,話語微頓,將金葉子擱在桌上,向前推出一掌距離,再才接著又道:“我聽不懂川西話,你且用京都口音唱一曲,這片葉子就當做曲資贈你。”

當金葉子被阮洛輕巧擱在桌上時,那隨意在王熾身旁一角桌沿坐下的店主隻是掃過一眼,即是神情呆了呆。阮洛沒有介紹仔細,外人可能不知這片葉子的價值,可這家餛飩館的店主做得雖然是小本生意,那也是混了十來年經驗,可算是生意場上的熟手,怎會沒有這個眼力。

一般來說,市麵上大型貨幣裏頭,使用率最高的都是銀錠,但有一些貨品的購買,介於貴賤之間,用金錠付款會超過價值,需要多一次兌換手續,而若用銀錠代為付款則又嫌笨重,於是金葉子這種特殊的貨幣應勢而生。

除此之外,金葉子因其看相美觀精致,兼具有相當於同等重量銀錠的十來倍強悍購買力,卻比銀錠帶著輕鬆,所以一般都是侯門士族公子千金們常用的幣種。

但這種用起來爽快,又符合身份麵子的幣種,因為它的糅煉過程比較麻煩,所以在兌換時,需要交納一定的折回費。隻不過凡事總有特例,在京都受官方許可、由三家錢莊發行的金葉子裏,具有“雲峽錢莊”銘文印刻的金葉子是可以保值兌換的。

追究到底,還是因為“雲峽錢莊”據說是皇家產業。

據於這種說法,雖然同在京都“居住”,近得仿佛鄰居一般,可時至如今卻也未見皇帝家有誰出麵證實過。然而一直以來,經“雲峽錢莊”過手的金銀兌換,手續回扣都是最低,甚至在某些環境幹擾下,可以做到特例免除——也許隻有皇家特權可以做到如此吧。

金葉子的柄既短又窄,上頭的一個“峽”字卻故意錯離開來,印成了“山、夾”二字,這種印刻手段,在當今世上已是屬於頂尖高明的工藝,極難仿造。當餛飩館店主將目光從那片金葉子柄上的兩個拆字上挪開時,他頓時覺得,自己仿佛坐在針氈上,剛才還想趕人的底氣已不知潰散去了何處。

這樣一枚金葉子的價值,近乎可以抵得上這家餛飩館兩個月的純利潤。自己起早摸黑辛辛苦苦幹兩個月,除去食材火耗成本,月底再把夥計們的工錢一去,最後的所得,就這樣輕巧被眼前這個麵白衣輕的年輕人兩根手指頭拈出,打發了一個賣唱女?!

借以這個小變故的渲染,小店中年店主斂息再看這兩個人,頓時隻覺得他們的來頭背景,恐怕比他們家底的殷實更為可怖。

餛飩館店主腦內頭緒正飛速運轉,想撇個由頭從桌邊避開,無奈念頭走了一圈,他已經意識到,剛才自己坐下時脾氣派頭雖然隱忍,但比較起現在自己的處境,實際卻還是將臉麵扯得大了些。現在自己如果撤得太猛,好像對自己的麵子問題損耗極大,威嚴铩羽的結果,很可能就是今後這些老街坊主顧裏頭,會增出一群賒賬的……

店主在猶豫,剛才那起哄的食客卻無法猶豫,他此時已經默然起身,將食銀放在儲置酒水淨盤的櫃台上,微躬著身輕手輕腳地出去了。他剛才戲謔那賣唱姑娘,要她也喊自己一聲“好人老爺”,此時卻是不敢了,而且也陪坐不下去了。

這一聲“好人老爺”竟然值一片金葉子,真是太可怕了!有錢人都是混蛋,爺我比不起,也不想幹受眼氣了。

店主借著拾掇櫃台上銅錢的機會,也從桌邊撤走,返回櫃台內繼續擦盤子去了。

王熾這邊的桌上,又恢複了兩個人對坐。

整個餛飩館內也清靜了,走得隻剩一個食客。

這人是個與阮洛年紀相仿的男子,不過他雖然沒走,看起來卻比之前那個蓬頭樵夫更為沉默。但是,這個年輕人的沉默並不類同於那個身家窮苦、身份卑微的砍柴人,而比較像是習慣了無視身邊的一切,所以同樣的,也容易被身邊的一切所忽略。店內有沒有他,與桌旁多沒多一把椅子的影響力也差不了幾分。

盡管那賣唱姑娘看起來不太能分辨阮洛拿出的那枚金葉子的兌銀價值,但她至少能感覺到這金燦得發亮的一片葉子絕非凡品,她不由得也是怔住。

阮洛的視線在賣唱姑娘臉龐上停留片刻,而與他對坐的王熾卻是將目光掠向站得離賣唱姑娘倒後兩步的撫琴老者,金葉子一出手,餛飩館內,幾乎所有人都或明或隱的流露出訝異神情,唯獨這看起來吃了不少苦的撫琴老者,卻像是根本無動於衷,生活在急需銀兩接濟卻又不羨金銀在前的古怪世界裏。

難道如眼前所見,他或許真的是個瞎子?

如果他是個瞎子,那麼就自然可以證明,他為賣唱姑娘撫琴的節奏為什麼會顯得那麼破碎難凝了。

但……倘若這個老者真的是個瞎子,那便又能說明,他絕對是一個身懷超凡武藝的瞎子。

在一開始撫琴老者從腳步聲中稍有流露出武道內修的痕跡時,王熾就一直沒有鬆緩對此人的觀察。撫琴老者在走進這家餛飩館時,那賣唱姑娘並沒有提示引路,可他卻可以走得很穩,還知道站去他現在所在的一個不會影響顧客從任何角度進出店內外的位置。

這種舉止,對於一個眼不能視的老者來說,可不是僅靠個人修養好便能做到的。

當王熾的目光從那個疑似瞎子的撫琴老者身上挪開時,被阮洛放出一片金葉子而驚詫到一時間忘了言語的賣唱姑娘也已經回過神來。然而在她眼中,不可思議、並也有些難以置信的神情依然存在,接下來她說的話也表達了她的這種態度。

“以京都口音唱川西的小鄉曲,對於小女子而言,並不是太難的事,反觀公子竟肯以如此貴重物品贈賞,小女子受之有愧,如此拙技小曲,也值不起這個價。即便小女子得了公子的恩惠,卻因此存了愧意在心,恐怕今後也夜難安寐,還請公子收回。”

貧苦家女兒,腳走四方千裏,受盡多少白眼菲諷的洗禮,至如今還能有這樣不貪不嗔的清傲氣,雖然可貴,但在現實麵前強撐,未免也是對自己殘酷了些。有著這樣的性格,對於一個單薄女子而言,不知是福是禍?

有的人不貪,是因為擺在眼前的利益在他們的計算程式裏太小了。若是利誘之物達到一定份量,貪與廉裏頭保持中立者,又有多少新人會栽入利益的漩渦?

而眼前的情況,就以京都居民作例,一片金葉子的價值,可以供帝京一個三口小家戶一年的租房與購買口糧的消耗,可以是腳下這家餛飩館兩個月的純利收入。

一個尋常走街串巷唱曲女辛苦一年,也未必能掙這麼多。關鍵是,若能一次性收獲這麼多財富,也許憑此置辦個小家業,機會拿捏得好,日子一下就能走上穩定路軌,便再也不用做這樣低賤的賣唱活計了。

這片漂亮的葉子,對於賣唱女而言,不僅是價值不菲,而且還極有可能成為幫助她獲得一次翻身機會的有力籌碼。

但她麵對這片葉子,居然還能守住一份勞與得互趨平等的信念。

有一絲亮色自阮洛眼角滑過,麵對賣唱姑娘的婉言推拒,他心裏早有應對的話。不過,他會早有準備,倒不是因為他憐憫於此女子身世的孤冷漂泊,而是他有理由與王熾一同仔細聽聽川西那邊的情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