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5)、寒號(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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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熾隻是頗為懷疑這人會在這個砍柴的最佳時間來這裏吃飯的目的。

也許不僅是京都百姓,也包括那些積攢著心思想要謀害君主的人,全都看走了眼。如今王熾雖然過上了養尊處優的生活,但他的心誌其實與以前著甲跨馬野戰幹沙地時沒怎麼變過,一身硬本事亦是比較往昔,鍛煉得更為精湛。

他最信任的兩位摯友之一,如今個人武藝已達天嶽之境,卻一直沒有離開京都自己的身邊,他不可能不受到影響和助力。這種助力是從內到外的,所以他敢於、自信於將京都武力大權交於這個朋友之手,平時在禦花園某處安靜的院子裏,他也沒少與這位朋友對練過。

王熾的親衛裏頭,屬於高手那一撥幾乎都受過厲蓋的培養訓練,這一批武衛每天的主要工作就是鍛煉強大自身的武藝,即便天賦不如厲蓋那樣奇異近乎神武,也是貴在一個勤字,都是武道上的一批強人。

相比而言,王熾沒有那麼多時間用於練武,他因國家社稷大事而分神,這是最重要的事,他繞不開,但這也並不表示他在武藝之學上頭就完全荒廢了。

王熾身為一國主君,在武學道路上——或者說很多學派上——隻要他想涉及,當然擁有最快最好的資源。所以,即便對戰的經驗和練習的時間受限,實際上他的武功造詣比身邊的兩位高手差不了多少。

有時他不出手,不是沒有能力出手,而是已經有足夠的人手為他代勞,所以他不必在每一件事上顯現自身而已。但他並未因為有人幫忙而懈怠自身的鍛煉,就如剛才那蓬頭樵夫疾步出門而去,隨侍於他身邊的兩個大內高手都已經有所察覺,而他雖然什麼也沒有表露,但他心裏實是跟明鏡一樣,與身邊侍衛同樣的能感受到那蓬頭樵夫落足時與尋常人的不同之處。

因而在看著那樵夫走了後,他更加的想要將室內這看樣子也準備走的賣唱姑娘多留片刻,以待看個究竟。

“如果隻有我一人聽你的曲,你還願意唱麼?”就在廳堂中還剩兩個食客,並且也正猶豫著是不是要走的時候,王熾忽然開口說道。

隨著王熾此話一出,那兩個食客正浮動著的心緒平靜了些,他們也想看個究竟。而小店中櫃台裏表情空泛擦著碗的店家、屋角百無聊賴反複擦著空桌的兩名夥計,也都是頓了頓手中的活兒,朝這邊看來。

“可是……”賣唱姑娘仔細著眼神看向王熾,似乎是在估量他的家底身份,以及他此刻的心情如何。片刻後,她語氣裏猶豫的意味才漸漸淡去了些,“這位老爺剛才點的曲牌,小女子一個也不會。或許正如剛才幾位看官說的,小女子隻會唱幾首粗陋的、悲苦的歌謠,即便如此,這位老爺也願意聽、願意賞錢麼?”

此女不凡,這會兒所說的每一句話,都把事情前後兜得很緊,賣唱求財分得清講得明,語氣裏卻又沒有多少乞求討要、卑弱自身的痕跡。

王熾目色一動,微微含笑說道:“我剛才其實已經說到了,綺麗詞兒酥膩調調,聽得多了也就是一個拍子,偶爾能聽到一些京都水土養不出的聲音,也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最初我之所以會挑出京都四大名曲讓你唱,其實也是為了先隨眾願,但你既然唱不出,便隻能隨我願。此刻旁人再不悅,也不占其理。”

賣唱姑娘眼中現出一絲亮色。

就在她準備說話時,忽然看見這家餛飩館的店主走了過來。店家原本一直安靜站在櫃台內,拿著一塊幹抹布以同一姿勢反複擦著盤子,就算剛才店內還在喧鬧,他也沒有多參與一句,連看都懶得看這邊一眼。而此時店內食客幾乎都走幹淨了,他反而擱下手中活計,自櫃台內走了出來,在王熾身邊坐下。

“站得久了,小人想借一桌邊歇一歇,這位客官,您不會介意吧?”中等身材的中年店家直到在椅上坐穩,再才語氣恭敬的說了這句話。與此同時,他還看了一眼王熾身邊的兩名家仆打扮的青年人,視線在他們垂在身側稍微蜷起了一下的手指上掠過。

王熾的兩個侍從訓練有素,當然不會貿然出手,隻是當他們看見有生人接近到王熾身邊一定距離時,防備之心會自然有所提升。

做街坊生意的店家雖然一眼看去大多都有著待人客氣的好脾氣,卻未必就是好受人欺負,因為客源模式較為固定化,所以反而容易形成一種自然保護屏障,比較不容易被砸店。

這店主恭敬的話語裏包含著獨我存在的行為舉止,王熾已然隱隱意識到一個問題,隻含笑回應道:“這家店子整個都是店主的,你當然可以隨便坐,無人有權幹預。”

“這小店雖然是小人的,但小人是拿這店來招攬生意以謀生計,不在打烊之前,便必須遵循一些招攬生意的規矩。”中年店主自稱小人,話裏的意思卻並不小,“小店生意本來就清冷,平時容許一位歌女駐場子賣唱,也是為了拉攏生意,而且那位姑娘的唱腔也的確讓店裏的這些老主顧們可以接受。但眼前這位姑娘……倘若客官一定要讓她唱,唱的又是一些悲苦淒涼之音,恐怕於小店生意不利。”

意思很明了,連店主都出麵趕人了。

王熾對於店主的態度表示理解,生意人都講招財納進最是大,可他此刻也並非隻為聽曲那麼簡單的目的,所以他雖然心知這麼做有些強迫人意,卻也不會輕易改變主意。

“來自苦寒多挫之地的人,未必就隻會淒苦調子。”王熾注視著旁坐的中年店家,臉上依舊帶著微笑,心中想法絲毫沒有顯露於表,“其實我也隻是想聽一聽鄉音,還望店家行個方便。”

這話說完,不等中年店家回話,王熾已經與那賣唱姑娘攀談起來,但換去了京話,講的一口純粹的川西口音。賣唱姑娘回話時用的同樣也是川西口音,並且講得如之前那片刻流露時一樣的流利,京都人卻是聽不太清楚了。

阮洛對川西口音印象模糊,隻隱約聽明白了“民情”“地貌”“隨意”幾個破碎的詞彙,臉上疑惑意味更甚。

簡短幾句交談過後,王熾不再說話,那賣唱姑娘則看向中年店家,再開口時,語音已經恢複了京都腔調:“這位老爺隻叫小女子唱一些川西的景貌,不知道店家老爺可否允許?”

對於歌女如請示一樣的恭敬問詢,中年店家沒有立即說話,隻是先以平靜目光看向王熾,似有所慮。

鄉願在前,景貌在後,或許這位頭一次光顧小店,看上去臉孔陌生得很的顧主真的隻是恰逢同鄉,想遂一個鄉願。京都距離川西,千裏之遙,遠在他鄉的人想回去一趟,也還真是不容易。

雖然之前那歌女自己也說過,會某個地方的口音,未必就能確證此人的籍貫,但別人以禮在前,自己如果還要過於較真此事,恐怕就真是得罪人了。而再細看這個生客的著裝氣度,或許他還真是個自己不好得罪的人物。

今年的春季海運即將開啟,京都照例又會進來一些外地商賈,同行之間,即便不能結交,也莫要輕易樹敵。

沉吟片刻後,中年店家麵容較之剛坐下時緩和了些,向著王熾微微一點頭,然後轉頭看向那賣唱姑娘,徐徐說道:“反正你也不是常來,一次兩次的,也沒什麼,你唱吧。”

“隻取鄉音。”王熾這時開口,語氣比較像是叮囑,口音也恢複了京話。

“好人老爺,您要求小女子唱剛才路過時隨口而至的那幾句,但那種唱法,是現編現唱的,有時順口就編得出,有時卻是隨意硬湊的。如果待會兒我唱得不好,您可別怪罪。”見店家也已鬆了口,賣唱姑娘剛才還浮亂不定的情緒此時已經完全鎮定下來,氣色看著並不太健康的瘦窄臉頰上,也已有一絲笑容浮現。

看來她今天的生意來頭是打定在王熾身上,連稱呼也毫無前兆的變了。

“唱出那邊真實的情況即可。你是自那裏長大的,要做到這一點應該不難。”麵對賣唱姑娘朝這邊露出的微笑,王熾的麵容反而較之初時平靜了些許,“雖然你稱我一聲‘好人老爺’,可老爺我其實未必有那麼好,若你唱的並非川西鄉景,或者你剛才說到的籍貫川西,也是為了討取憐憫心而順勢編就,‘好人老爺’這邊可是沒有賞的。”

王熾的話音剛落,在座眾人中立即有一個人起哄道:“從川西來的姑娘,不如你別管他,直接叫我幾聲‘好人老爺’,叫得好,我也給你賞錢!”

這人的話來得急,說得也快,話至最後幾個字時,明顯拿捏著一種微妙的語調,使得那份沒有說明白的意思,便自然而然暴露出來。

“叮…”正捏著瓷匙猶豫著要不要再吃一口餛飩的阮洛忽然擱下手,瓷匙柄戛然失去支力,撞在粗瓷碗邊沿,竟也砸出清脆的聲音,透射出來的卻是一種不太美妙的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