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5)、寒號(3 / 3)

“我雖然久居京都錦盛之地,耳旁卻時常聽說川西邊陲之苦難,不知其地究竟如何。”阮洛望著那姑娘,徐徐開口說道,“現在有這個際遇,能聽一聽姑娘從千裏之外帶來的聲音,若不是虛情作調,在我看來,就值得此價。”

現在阮洛的意思已經與王熾走到一起了,那就是要這賣唱姑娘唱出真曲。至於曲風雅不雅,唱調妙不妙,反而變成了輕的東西。但最後還剩一個問題,令這賣唱姑娘在向阮洛報以感激地微笑後,微微側過臉看向了王熾,欠身以禮,輕聲相詢:“不知……”

她照例又準備喊“好人老爺”了,王熾突然抬手,將她話意打住,又看了阮洛一眼,微笑說道:“如何不能,京話甚妙。”

“爺爺,”見王熾答應得幹脆,阮洛拋金葉子拋得灑脫,這賣唱姑娘似乎也受了些影響,不再拘謹忸怩什麼,向身後一偏頭,招呼上了那抱著一把三弦胡琴的老者,“孫女今天要唱一曲‘山崗風’。”

川西山連山,川南則麗水多些,此山此水養此曲風,川西唱得最多的,自然是與山有關的律調。

也許是因為特別的環境所造就,傳遞在重巒疊嶂之間的歌聲,便慣常不以柔潤宛轉為特點,而更考驗和鍛煉嗓音裏對情感的那種最原始的浸透力。

搭配這樣歌聲的樂律,亦有此風味。

毛糙幹枯如柴的琴梆子上,如果不是錚著三根光潔筆直的細弦,真的很難讓人將其與能給人帶來清朗感受的樂器聯係到一起。而如果不是如此近距離聽老人枯指滑過冷弦發出的第一聲響,恐怕也很難有人會認為,這把“幹柴”不但是樂器,還是三弦當中品質上乘的作品。

“山崗風”的伴奏在弦音上表現得依然有些稀稀落落,老人的手指隻在歌聲唱到一個音節轉折時,會點撥兩下,但卻能讓這有些幹癟的曲風變得豐滿一些。

姑娘的嗓音依然清脆,“山崗風”的曲調也毫無悲戚之聲,反而配著詞來聽,頗有種大山深處有人家,風驚樹鳥影成群的自然風味。

當“山崗風”的第一段唱到“山崗風吹青川水,水映錯青鬆”時,餛飩館內最後留下來的那個年輕人似乎終於從自己沉浸的某件事情裏走出,朝唱歌的姑娘看了一眼。

像是有些猶豫的,他慢慢站起身,直接將食銀放在桌上,但並未給那姑娘賞錢,徑直便走出去了。

歌女的聲音並未因這年輕人的離開而稍有停滯,當歌聲唱到“山崗風吹青苗伏,驚了幾隻兔”時,阮洛眉尾微動,他想起了三年前還在泊郡時,王哲常常找村裏的老獵戶一起去山裏頭打野味的記憶。

而當歌女唱至“山崗風吹粟米熟,盼誰來收儲”這段時,麵容一直很平靜的王熾雙眉微起峰角。

……

冬臘月,平西江;

水中月寒,星稀可數;

山崗風吹霜雪落,平添草木枯…

一曲“山崗風”唱畢,雖然歌中詞兒既如這家餛飩館店主要求的那樣,不可悲戚;又如王熾要求的那樣,要細說川西實景。唱歌的姑娘也依從了阮洛的特指,用了很標準的京都口音來唱,但歌聲的最後一個字落在“枯”上,有些景象,即便不直接名言,此時似乎也已表現出很清晰的一麵了。

何況這份意思,正好撞中王熾選聽此曲的用意上,對於在川西待過幾天的他來說,那歌女的歌聲中,實是擺開了幾把無形的刀鋒,刺得他隱隱感覺到痛楚,也更令他堅定了近期即將啟動的一件事。

山崗風曲結束了,王熾也陷入一種沉默之中。這歌曲是他要的,而現在他既不說好,也不說不好,倒使得那歌女也覺得場間氣氛有些尷尬起來,既想問,又有些怯於開口。

“伯父?”店堂內安靜了片刻,還得有勞阮洛提醒了一聲。

王熾從那乘著歌聲似乎飛去了千裏之外的思緒中走出,回到坐落京都林立一片小戶家宅間的餛飩館中,微抬目光看向那唱歌姑娘也正投來的詢問目光,點了點頭道:“唱得好,值一葉金。”

獲得了聽客的稱讚,唱歌姑娘的臉上也流露出一絲欣然。

阮洛覺著今天出來這一趟,中途串入這麼個小插曲,事至現在也到了該結束的時候了。今天他放下手頭上的事離開賬房,本意隻是陪王熾在民坊間走走看看罷了,倒不如王熾聽完那首來自川西的民謠後會心生那麼多的感慨,於是在王熾的話音落下時,他也微微側頭,朝侍立身邊的阿平示意了一下。

阿平會了意,邁出一步,拿起擱在桌上的金葉子,交托至唱歌姑娘身前尺許地裏,緩言說道:“姑娘可以收下了。”

就在唱歌姑娘小心翼翼接過那片金葉子時,已經站起身準備離開的王熾步下微滯,忽然問了句:“川西莊戶種冬小麥的多麼?”

“不多了……”唱歌姑娘猶豫了一下,終於說道:“如果冬天裏種了麥子,來年要被搶去兩次的……”

“唉……”站在唱歌姑娘身後不遠處的撫琴老人忽然發出一聲長歎,將姑娘那一句話還未說完的最後兩個字壓了下去。這是老人在走進餛飩館後,第一次開口發出聲音,幹澀嗓音吐露壓抑的氣息,一聲不成語,卻道盡千言。

王熾沒有再說什麼,起身出去了,阮洛相伴隨行,兩個大內侍衛緊隨其後。

阿平走在最後,負責結賬,也是按照阮洛的意思,多給了這店家一些碎銀子,算是他家受叨擾的所得。

出了餛飩館,王熾麵上表情有些沉重,腳下步子則邁得極快。從一開始到達這家小店,至此刻餐畢離開,中途並沒有外來者向他遞過什麼急帖,可看他這走路的架勢,仿佛剛剛收到宮中起火待救的急件似的。

阮洛知道王熾此行已經在宮外耽擱了不少時間,是到了必須立即返回宮中的時候了,隻是他準備著向王熾作別,可王熾好像仍也沒有這個意思,腳步快得讓跟隨者感到一絲窒息。

出了那片宅密巷窄的住戶區,走上一條視線較為開闊的直街,王熾的步子才稍微慢下來一些。

阮洛等的就是這一刻,正要斂袖拜別,卻見王熾快他一步,忽然偏過臉來問了句:“洛兒,你也有一本空頭票冊吧?”

阮洛微怔,很快點了點頭,同時他也已意識到,為王熾這一問,將要付出的價值,恐怕要是剛才那一片葉子的幾番、甚至幾十番。對於這個預見,一時間他又自覺訝異。

不過,他的資產本來就是為眼前之人準備多年的籌碼,這是他心裏早有定數的事情,可以做到為王熾隨需隨取。此刻的他隻是有些不解,王熾突然有了要他掏大筆銀子的意向,是準備用於做什麼事。

然而他心裏雖然疑惑,倒並沒有立即將這不明之處於當街問出。

看樣子王熾一時半會兒裏不會讓自己走了,自己所持有的一冊空票,要用起來,也是旁人代勞不得的。至於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一路看下去,自然可以知曉。

就見王熾在沉吟片刻後果然繼續問道:“你能使用的空票,在京都一天內的取用極限是多少?”

阮洛留意到王熾話中的“極限”二字,目色微動,心神已經收束得謹慎起來。

由商界巨擎、梁國燕家最先開創的那種用於內部流通的空頭銀票,至今存在了大約有二十年了吧,所以作為同行,南昭商人裏頭也有借鑒使用的痕跡,但開了這個頭的,還屬曾在十多年前大受燕家大當家看重和栽培的阮洛。凡事走在最前麵的人,要麼大受打擊,要麼大獲其利,阮洛屬於後者。

不過,阮洛簽出的空頭銀票,雖然在眾京商中信用度極高,也就是可以僅憑一張白紙調動數額龐大的白銀進行使用,但這樣的信用度仍然是有極限的。

當然,王熾此刻會這麼問,主要還是由於他接下來要做的事可能很傷財,故而必須把準備事項做足。如果連阮洛的信用度都支撐不了此事造成的財務消耗,王熾便隻能打道回宮,暫時放棄了。

“晚輩名下的商行一直是與雲峽錢莊直通貨款進出項,所以在兌現事項上可以擁有一些超例行為。”阮洛誠然回答,而他接下來的話中又隱約提及京都官方對城內硬通貨的一些壓製,“一般是在估算了商家在京的家產,以及在京經商年限後,由錢莊計算出信用度,劃定調銀份額。晚輩家宅的價值,在加上各商鋪地契,合計起來,在雲峽錢莊單日可以調用的最高值為白銀五十萬兩。如果需要的是黃金,則隻可調用三萬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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