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4)、小國大防(1 / 3)

-

像王熾這樣一位勤勞的帝王,倘若拿白天的時間去做些閑雜之事,這行為恐怕就跟一個商人拿黃金鑄骰子,然後跟一群賭徒廝混在一起一樣無稽。

阮洛認為王熾此行還有沒說完的話,隻是言及之事怕是又與之前在書房裏談過的關係不大,不知道王熾出於何種動機,像是半途突然又放棄了挑明此事。

說實話,陪王熾出來這一趟,阮洛的心緒一直沒有輕鬆下來,完全做不到剛出書店那會兒,王熾說的“閑步散心”的心境。也許是因為王熾的身份終是太過特別了,還有就是之前在書店裏談到的兩件事太過特別了。

所以他便容易忽略了他自己。

“是啊,該回去了。”王熾衝阮洛點點頭,緊接著就站起身來。

隨著他的站起,鄰旁桌邊兩位來自宮裏的侍衛強者也站了起來。

阮洛下意識裏也要站起身,他至少要陪著王熾走一段,之前無迎,此時更該有送。

然而他還是慢了半拍,在他斂衽時,王熾的一隻手已經輕輕按在他一邊肩膀上,稍加壓力,示意他不必起身相送。

王熾輕聲說道:“不必太麻煩。”

此刻他與阮洛離得更近,阮洛仿佛能從他漆黑而富有神采的瞳子深處讀出一些慈祥的意味,並且他很自然地便接納了,如他吩咐的那樣,安坐回椅上。

王熾的目光在眼前之人年輕的臉龐上停頓了片刻,因為他不知道下一次再見麵,是會相隔一兩個月,還是更久的一年半載,隨後他才挪開視線,向自己的侍從看去。

兩名大內高手早就做好了隨時侍從王熾回宮的準備,隻需他稍微給出一點提示。

可就在這三人準備一道兒走的時候,王熾看向侍從的目光瞬間又調轉方向,看去了門外。與此同時,兩名宮廷侍從也齊齊側目向門外看去。阮洛帶著的那兩個保鏢稍晚些的也朝門外看去——他們也注意到了那逐漸接近的腳步聲中,隱約蘊壓著一種不弱的功力。

剛剛走過去的那一對賣藝老少又走回來了。這一次他們沒有繼續直接橫著過去,而是走進了餛飩館內,並且他們進來時,反而沒有再邊走邊唱。

撥琴的老者須發皆白,臉上皺紋深刻,似儲滿了歲月的風塵滄桑,襯得一張已絲毫沒有年輕光澤的臉淒難苦楚,一看就是長久過著辛酸日子的人。

他身上攏著的一件麻布衣衫當然是破舊的,穿得鬆鬆垮垮也沒了個形,卻依此可見他的身軀瘦到一種叫人有些驚怕的程度。那襟邊兒袖口處都磨損得嚴重,長短不一的線頭兒隨著他一步半顫地搖擺著,好在洗得還算幹淨,他走進來時渾身隻散發出些微陳年稻草的氣味,再無異樣。所以餛飩館的店家雖然見著這人忍不住皺眉,但也沒有立即將他趕出去。

有時候,幹幹淨淨的人,會比往自己身上鼓搗些奇怪香料的人,更容易讓旁人接納。

何況這辛酸老者帶著琴,區別於賴皮乞丐,他是個有手藝的人,至少能靠自己的辛苦換口飯吃。

而相比起來,跟著這苦臉老者一起走進餛飩館的那個年輕姑娘則要顯得“光鮮”許多。

實際上,她身著的那件暗紅色的衣衫上麵,也已是大大小小打了十幾處補丁,有幾個補丁還疊在一起。然而這些不知是從哪件舊衣服上拆下來的布塊,雖然是補了又補,但布邊卻縫得很仔細,一眼看去,倒有些像是在一塊布料上縫出了幾朵形狀肆意的花團。

姑娘的一頭烏發用一根布帶束在腦後,布帶太舊了,並不能束得太緊,有幾縷短頭發自額旁垂下,襯得她白皙得有些蒼白感的臉龐更瘦削了些。這姑娘,本來個頭不大,更是瘦得厲害。

但與那撥琴的老者比起來,唱歌的姑娘還是頗有些年輕的資本。至少她的衣服還沒有破爛到如深秋殘柳那種地步,她的臉龐雖瘦,卻沒有那種嵌滿苦味的皺刻,她的頭發還能綿綿梳成一束,她的眼中還有微笑。

而對上了這姑娘的微笑,餛飩館裏大部分人都有一種想法:若沒了這姑娘開嗓,恐怕那位老者即便琴技再佳,日子也會過得更為艱難。

走入店內後,那唱歌的姑娘先是朝店內的所有客主端了個萬福,然後脆著嗓音輕緩說道:“打擾到各位客官用飯,外來小女子先向各位客官道歉一聲。小女子與爺爺一路從川西乞討般來到京都,也是因為久聞京都如今換天顏,城中居民皆是良善大方,所以才想著也許來到這裏能夠討到一份生活……當然了,如果小女子唱得不好,給哪位造成困擾,您說一聲,我們立即會離開。”

“川西?那可是個苦地方呐!那麼苦的地方出來的曲調兒估摸著也會透著一股苦意吧?可是吟歌作曲的主意可是要取悅人的,咱們可不想聽什麼令人憂鬱的歌調兒。”

“哎哎,是苦是喜,先讓人家小姑娘唱一曲,那才能分辨得清,光你一個人評判,能占全了咱們大家的理嗎?”

“說得也是,不過我還是想把一句醜話說在前頭。京畿首府裏的日子雖然是漸漸好起來了,可這好日子也不是白來的,要想在這裏討生活,還得真有些本事,若你唱得不好,我可是不會給錢的,就更別提打賞了。”

“唉……這位兄弟,你也太較真了,不就唱一小曲兒嗎?搞得跟你要坐堂審犯人似的……”

“……”

方才在那賣唱姑娘一番斯文守禮的開場白過後,零散坐於餛飩館裏的幾個食客先是隻有一個人出聲,但很快附和的人就多了起來。餛飩館本就不大,廳內空間有限,這幾向人聲一簇攏起來,就有些顯得吵了。

注意到王熾微微挑了一下眉尾,雖然這短暫的情緒浮動隻如疾風過境,並無滯留,但那兩個已經對那撫琴老者隱隱起了某種疑心的大內高手已經移步到了他左右,其中一人還低聲解釋了一句:“老爺,這家餛飩館本來有個駐場的歌女,唱得還不錯,外加上來這裏的顧客大多是街坊熟人,耳朵聽慣了,難免會抗拒陌生的聲音。”

既然是微服簡從行走到宮外,一切舉止自然以低調為主,稱謂上都變成了尋常富戶的叫法,常常跟著陛下出宮的侍衛早已調換使用得熟練,也不需要次次都先與陛下打招呼。

“你常來這裏?”這事倒是王熾頭一次聽說,不過他在問話時,語氣依然平靜。

隻是一個歌女的訊息,的確沒有多大的分量能夠吊起他的興趣,相比而言,此時的他比較在意的是那個撫琴的老者。他平靜的麵容語氣下,覆蓋著的是正在觀察思考此人的心思所向。前幾日狼牙圍城內的動靜鬧得有些超過他的預估,竟還漏了幾個歹人竄進了宮裏去,這讓他不得不對京都陌生而又身懷武藝的人多加留意。

然而他這清淡一問,卻叫那名為他解釋的侍衛心下掠過一驚。

這個解釋來得遲了些,不過侍衛起初也不覺得這種小事需要告知微服遊京、半日即返的陛下,但他此刻既又說了,並且那個撫琴的老者似乎武功底子不俗,這種事便很容易令一位帝王提掛在心,對身邊之人有所疑忌了。

伴君如伴虎,喜怒猜忌甫息難定,即便隻是伴在君王身邊的一介武夫,需要配備的謀略機智也不會太低。

有時候最複雜的事情也是最簡單的,過度的揣度君心並非良策,陛下會選了這兩個人跟著出宮,當然對他們是心存了一定的安心。這侍衛心裏明白,挑了最簡單、卻也最無缺的理由,輕輕點頭說道:“這店家做生意實在,原來那位駐場的歌女唱得也的確不錯,不弱於大班子裏的名旦,所以小的和十四會常來。也正是因此,剛才阮公子的侍從建議來這兒時,小的和十四都未多說什麼。”

這樣說來,意思已經很明顯了,之前未告知,隻是因為這兩個侍衛常來這裏,對這裏的一切都能熟悉掌握,所以才沒有事無巨細的叨擾陛下。

“如此說來,這個自外郡淒苦地遠道而來的姑娘,怕是很難在這裏憑歌聲討得生計了。”王熾似乎移開了話題,但他的話意又顯得那樣模糊。

侍衛想了想後說道:“原來駐場的那位歌女今天不在,或許會有例外。”

王熾朝阮洛看了一眼,微笑著模仿起了這小店裏食客們說話時的語氣:“也許隻有咱們的耳朵沒被原先那位駐場的歌女‘寵’壞。”

這話說罷,他又側目看向身畔的侍衛,麵色稍顯嚴肅起來:“如果咱們不捧場,就此走了,你覺得這店中的客人會有誰誠心捧場?”

麵對陛下投來的目光,侍衛微微垂眸,誠如心中所想地答道:“應該不出一人。”

“這樣的結果,對他們辛苦維持的日子可謂是雪上加霜。咱們不妨做個順水人情,或許這就像旱倒在地的青苗,哪怕隻得了一瓢水,也就正好將生氣扶起來了。”王熾果然撩袖坐回桌旁,嗓音壓輕了些地又道了句:“何況這樣的機會,咱們也不是常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