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3)、不得解(3 / 3)

此時他倒是真聽到不一樣的回答了,這個完全否定的答複,令他覺得頗為意外,緊接著心中的質疑就又攀高一層。

看著王熾滿是疑惑,又潛含著些許失望的目光向自己看過來,阮洛猶豫了片刻,終於忍不住問道:“伯父覺得葉家家族內部的等級劃分如何?”

王熾一聽此話,眼中的疑惑與失望神情頓時一掃而空,緊接著被一種凜然之意取代。

這世上能這麼直接與他談論葉家的事,還能讓他保持平靜的,實在渺渺無幾人,幸運的是,阮洛算是這幾人之一。

但盡管他對阮洛有著這一份特許的態度,然而此刻他說話的語氣還是有著些微的下沉:“為什麼突然說起這個?”

此時的阮洛也已看出了王熾的情緒有些下沉,明顯是不悅於提及葉家的事,然而他在“葉家”二字說出口時,就已經打定主意,要將自己對待此事想說的話說盡。所以他隻是話語微有停頓,很快便繼續說道:“伯父會否覺得,曾經葉家的崛起,也是因為分工製度的特別所致?”

“這……”

這次,竟輪到王熾遲疑了。

然而他遲疑的原因卻不是因為阮洛說中了什麼,而是他不確定,關於葉家的一些事,現在是否是合適的時機讓他講給阮洛聽。

事實上,關於葉家的許多事,他至今一直都還瞞著許多人,他自己都覺得咬牙憋著很辛苦。

但不能說,現在就是不能說!

王熾多想直白的回答“是!”,並且還是一連回答兩個。

曾經葉家的崛起,還真是一半賴於他們家族內部的特別製度,以至於王熾還借鑒了這些製度,在他登基後的這十多年裏,對前朝丟下的那堆爛攤子進行了局部的幾處改進。所以他偶爾能這麼輕裝簡從的微服出宮,都不會驚動到宮裏,造成混亂;所以有時像春啟節與民同歡、春季海運大典與民共賞,皇帝公然與民為伍,留了中宮一大空缺,也從未出過什麼亂子……

考慮到這些事情,他越是不能直接用真實解答來回應阮洛的問題。

而既然他不說話了,便輪到阮洛繼續說下去。

“葉家既然能崛起,同樣是人,別人也可以,未必一定是依賴於什麼特別勢力。”說到這裏,阮洛似乎想到了什麼令他感覺為難的事,不禁深吸了口氣,“晚輩早些年在西北那邊求學,聽到了一些說法,葉家原來也是在那裏起家的,這個家族隕落於前周,但關於他們的一些事跡,在西北流傳得遠比南方豐富,或許這正是給另一個家族得以借鑒的機會。”

“也許你說的這些,的確不失為一種可能。”

對於阮洛的一番分析,王熾隻是非常簡單地回應了一句,然後他便低頭繼續慢條斯理地吃餛飩。顯然,飯桌上的話題到了一個他不願意細說的枝節上。既是如此,阮洛也識趣的沒有再繼續說什麼。

就在這時,餛飩館門口由遠及近的傳來一段歌聲。唱歌的是一個年紀約在二八年華的姑娘,唱腔在技巧上雖然略顯得生硬了些,不如大戲班子裏的名角兒唱得宛轉,但這歌聲的引人注目處,就在這姑娘清脆如泉水叮咚的聲線裏。未經過多技巧塑造的唱法,有時因清簡而動人。

姑娘的歌聲裏,隻有一泓三弦琴音作襯,並且撥弦的人指法也是過於簡單了些,隻會在幾個音節轉角處點撥三兩指。對於姑娘的歌聲而言,弄琴者的目的似乎不是為了襯得歌聲更華麗,而隻是作為初學歌唱者的一種指引。

並不如何精巧的唱腔配著明顯不太熱忱的弦音,令人聽來覺得,這一對遊方賣藝的歌者要麼是出身高貴、卻因為家道陡崩而被迫賣藝於街頭,要麼就是窮困得久了,缺了氣力支撐這看似輕巧實則勞神的活計了。

但就是這樣的唱功和弦音,卻能引得餛飩館內聽過無數宮廷雅樂的王熾注目,他的視線挪出門外,一直停了許久才收回。

之所以這樣粗糙的樂曲會吸引他的注目,主要是因為那熟悉的曲調,將一縷記憶從他的腦海深處勾了出去,他的思緒便跟著那縷似乎因塵封了時間而變得遙遠的記憶片段飛出門去。

“伯父?”阮洛旁觀到一些異樣,輕輕喚了一聲。

王熾眉梢一動,但直到他看見門口慢慢行過一老一少,沒入門沿另外一邊,他才收回目光,說道:“什麼事?”

阮洛遲疑了一下,心中疑惑換了一種方式道出:“您覺得剛才門外那歌聲如何?”

“不怎麼樣。”王熾雖然評價難聽,但他臉上可沒表現出什麼因聽覺受苦而不悅的表情,反而像是想起什麼美妙的事情來,微微現出笑意,“但這調子很熟。”

阮洛好奇起來。

能讓王熾覺得熟悉的曲調,即便不是常駐宮中的樂團所作,那也得是那個曲樂名家的作品,偶爾進宮裏演奏過,才會令王熾存了記憶。隻是剛剛那一奏一唱的兩個遊方藝人賣藝討生活的方式,明顯是走到哪裏唱到哪裏。而且這種曲樂藝人雖然會彈唱,但多是擁技膚淺,難成一個固定的派係。

如果是常在家外館肆飲食的城中居民,每天多多少少會碰到兩三組這樣的藝人,但王熾每天國務繁忙,哪有那麼多閑暇時間遊在宮外,又怎麼會獨對這兩個曲風不成一派的遊散藝人有印象?

“你還記得你那位葉姨麼?”王熾說話間,有一縷悵然之意壓在了眉宇下,“以前在北地,她偶爾唱一些小曲,就是這種調子……或許不可稱之為曲調,連她自己都常常評價這種……叫做‘不著調’,也叫‘沒譜’。”

“不著調?”王熾的話,令阮洛記憶中漸漸浮現一個有些朦朧了的身影。

“你最後見到她時,我們還都沒回來,你那時大約也就四、五歲的樣子,估計對她的樣子也已記得不大清楚了吧?”王熾說到這裏略頓了頓聲,未及阮洛應聲,他自己又開口慢慢接著道:“她以前心煩的時候,就會唱這些,說這是想到哪兒就唱到哪兒,所以無譜無調,唱完就忘了,跟著連那些不著邊際的煩惱也忘掉了。”

“葉姨的樣子,晚輩現在真是記得不太清楚了。”阮洛努力了片刻,終是沒有辦法讓記憶深處的那抹影子變得更清晰些,隻得作罷,有些感懷地喃喃說道:“唯一記得最牢的,隻是她常常抱著二公子走來走去,卻不怎麼肯抱我。那時我常常在想,為什麼葉姨明明還閑著一隻手,卻不肯把我也抱起來?現在回想起來,隻覺得自己的想法好可笑。”

“泓兒自小體質孱弱,那幾年如果不是她膽子大,說要多抱著出去走走,估計怕是真要悶壞那孩子了。”想起那段似乎總蒙著一層黃沙的記憶片段,王熾不禁輕輕歎息一聲,然後他看向阮洛,麵色稍緩地道:“不過啊,要叫她一左一右同時抱著兩個快四歲了的孩子,那可真要叫她累個夠嗆。”

十多年前,那個葉姑娘“懶”得抱的孩子還壯實得很,倒是王熾常常抱著他,用掛在側腰的大刀柄上的鐵環作鈴,逗他歡笑。

阮洛笑了起來。

王熾沒有再就這個話題多說什麼,隻埋首繼續吃餛飩,一海碗的三鮮餛飩很快湯幹見底。坐旁邊桌子的兩個侍衛長期近身伴從在他身邊,知道他飯後的習慣,之前他們半句話都未參與進來,其實並未鬆懈對這邊桌子的留意,王熾擱下湯匙不久,店家在兩名侍衛的召喚下,很快拎上一壺茶來。

開在街坊裏的小館,招呼客人的都是物價較廉的粗茶。當然,櫃台裏也存有一些貴重茶葉,隻是王熾此行出來,主旨是盡可能的低調,兩個近身隨從必定也了解這一點,所以行走在宮外時所遇的一切事項都順其自然了。

飲下半盞淺褐色茶湯,苦澀的滋味仿佛一張密織的網,纏住了口舌,但也叫人在飽食後容易變得混沌了的腦力很快清晰起來。

擱下茶盞,王熾掃了阮洛麵前一眼,隻見他手旁的海碗裏,至少還剩了一半。

“你的食量一直還是那樣?”王熾有些擔心地說道,“身體本來還沒補起來,就別再陪著我飲茶了。”

“伯父是準備回去了麼?”

其實阮洛已能意識到這一點,隻是他同時又覺得,如果說那道密旨的事,就是今天王熾離宮在外走一趟的目地,那麼離開書店那會兒,就應該是他道別的時候,為什麼還要有後頭繞了這麼大一圈?

就為了聊些家長裏短的閑話?阮洛自己都感覺難以置信,他不是不了解禦書房桌頭那摞折子的堆疊速度,對於王熾來說,每一個時辰都是非常寶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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