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他委托好友王哲做了調查。王哲一得知此事,心下便疑竇叢生,得了授意後,立即聯係上了一直外駐於北雁境內的四組成員。
四組外駐分組本來是用於滲透北雁軍部的諜報組織,自王熾離開北疆戍地,逆襲京都之後,這一組織便分出去一小部分旁觀著梁國軍部。阮洛起意請王哲幫忙查燕家的事情時,進入梁國的四組成員才剛剛站穩腳,不過,對於這幫子諜報老江湖,探聽點燕家族內的家長裏短、以及一些老久秘辛,也不是太難的事情。
最後打探出的結果,其實是不具有多少懸念的,燕家曾有的善意,實際上基本符合商人本色。
燕家大當家人對當年還隻是一個孩子的阮洛的種種幫扶,當然是有所圖的。他們圖的,就是他們所知道的阮洛的身份,因為他的父親是阮承綱,因為阮承綱的遺囑讓南昭當權主宰者十分重視,繼而很重視阮洛這個阮承綱唯一的後人。
除此之外,燕家的當權者還堅定地認為,對一個孩子的好,要麼會很快被遺忘,要麼就會被銘記一生。因而為了讓阮洛不至於那麼快忘記燕家對他的幫助,燕家大當家連自己的兒子都用上了。在身處異國他鄉的那幾個年頭裏,燕家三子燕鈺與阮洛的確可以稱得上是學府裏的好同學,學堂外的好朋友,差點就要結拜了。
四組外駐分組的諜報成員拿回的這些消息,著實令阮洛在吃了一驚的同時,又有些微覺得寒心。
但不論燕家準備如何利用自己,此事畢竟未成,而阮洛的心還沒能硬到某種程度,所以在得知了這包藏禍心的消息後,阮洛對燕家的態度雖然冷漠了些,但還沒到想立即看著他們灰飛煙滅那種冷酷程度。
按照南昭目前的年稅收總和、以及一些國朝自營產業的收入,綜合起來算一算,要圓滿支付父親遺願裏架構的世界所需要的財務消耗,大約還需要五到七年的時間。如果燕家願意在白銀上進行支援,或許能縮短個兩三年進程,但這顯然是很飄渺的設想。即便這世上真有如此心懷的商人,也絕對算不上燕家的份兒。
而要得到這位大富豪的支持,似乎就隻存在一種方式,也是最叫一位帝王心動的方式。
隻是這麼做,未免太失人道。至少在阮洛看來,此種方法殺伐氣太重。可是若真到了大戰起時,對於一位君王、一位像王熾這樣出身將門的帝王來說,萬人都殺得,何況燕家千餘族人?
滅千人全族得以抄家充國庫的事,就在十多年前,前朝君王才做過,至於這樣的事會不會由王熾再操作一次,這就未可得知了。
兩碗熱氣騰騰的餛飩端上桌來了,碗和匙子雖然都是淺灰色粗瓷燒製的,比不得宮裏那一套骨玉白瓷精致,但勝在這一大海碗的骨湯香濃,間或飄著幾許快火炒得燦黃的蝦米,如玉團般的餛飩上點綴著清新蔥沫兒,糾結著綢花般的紫菜,頓時令人胃口大開。
京都湖陽作為海濱城市,這類用於湯汁增鮮的佐食產量豐富,城中但凡餛飩麵館都會使用,也確實豐富了城中百姓飯桌上的內容。
“以前在北邊時,想吃一撮兒這樣的青蔥,都仿佛登天般的難事。白麵也是不常有的,那邊的土質氣候,麥子種下去想有收成,都要看天的臉色擔著大風險,是以幾乎沒有人願意嚐試。”王熾捏著湯匙拌了一下碗中餛飩,似乎想起了什麼事情,神情有些飄忽。至於剛才他對阮洛提及的有關阮承綱遺願的事,似乎已經忘卻了。
不過,不管他是不是真忘了,關於那件事,還真是不適合在這家開放迎賓的餛飩館細說特說。他隻需要提醒阮洛一句,不管他願不願意,都要叫他莫忘了子承父誌,也就夠了。
聽著王熾似乎拉起家常話,阮洛也湊上了一句:“我記得剛來南方時,還不認得豬是何種動物……北邊多養牛羊,又為了抵禦惡劣天氣,多製成了肉幹儲備,不比南方慣常吃新鮮的,就連一根棒骨都能做出這麼多花樣來。”
王熾略微回過神來,微微一笑說道:“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像我們以前待過的那地方,生活上沒有太多的選擇餘地,所以那裏的人麵對問題,習慣了簡單直爽地思考。而在南方,物產豐富,人們可能都要為每天飯桌上換著什麼樣的菜譜而經常思考,斟酌再三。”
阮洛聞言也點了點頭,但他已然感覺飯桌上的話題開始變得有些無聊起來,但又似乎聽出了些弦外之音,所以他沒有再接話。
果然,他很快就聽王熾繼續說道:“我就不明白,為什麼在那樣的環境下,會有人想到以經商發家振業,還養出了那麼大一份家業。在我們南方,始終無人能出其項背。”
“可能是實勢所造就吧。”阮洛臨到這時才接下話頭,並配合的斂去燕家名頭,微微壓低了些嗓音地說道:“那個家族發展進步最快的幾十年,正是前周昏潰的那時年,沒有人與之相爭,才任其一家獨自做大。”
“而說到南方商家,發展的步伐比那個家族晚了不止三十年,再加上現在大家都在朝這個行當裏做,競爭也大了,從積累總和上,的確比較不了。”話說到這兒的阮洛應該是想起了什麼,略微頓聲後,才繼續說道:“但就經營細則上來說,我們南方還有優勝的分項。”
“哦?看來對於這些事,你也不是沒有仔細考慮過。”王熾在說著話的同時,眼中漸漸有一絲期待神情流露於表,“不妨閑話聊一聊。”
王熾在言語間提及“閑話”二字,其實是隱隱提醒阮洛注意說話環境,倒不是真叫他說些什麼不痛不癢的話。
不用過於言明,阮洛當然能夠知會其意,略作斟酌後,他便徐徐說道:“大致隻有兩點,一是:各地的產物依地利而不可取代,二是:南邊有片海,北邊雖然也有,但隔著一道山脈,就如夠不著的肉,起不了作用。”
對於這番分析,王熾表示滿意地點了點頭,微笑著說道:“你看事很能看準要點,很好。”
“其實這也是行商之本,物資交流,異地異價,以此獲利。”阮洛謙然一笑。如此說來,他能看透事情的這些本質,大致是因為他身在商界、身在事中,常常琢磨的所得了。
“除了你所說的這兩點,其實我一直還在懷疑另一件事情。”王熾將手中湯匙擱在碗沿,沉思著說道,“或許……這個家族並不僅僅隻是一個家族?”
阮洛豈能不知王熾話裏頭沒有說盡的那層意思,很有可能,令王熾一直不放心燕家繼續壯大的原因,就在這半截華意裏頭。但話雖然說到了這裏,阮洛卻仍然隻是試探著問了一聲:“您是指……”
“雖然音同字不同,但……我始終還是心疑於此……”王熾重新捏起湯匙,但並沒有動碗中餛飩,他略作思忖後,即又說道:“你不覺得,這個家族裏的等級劃分與排列,非同於尋常商家麼?我時常在想,這是否就是群山一脈。”
“未曾見得。”阮洛語氣清淡地回應了一聲。
倘若如王熾所言,行商勢力雄霸梁國、染指南昭大半境域的巨賈燕家,實際上擁有一層北雁皇族的實力摻和其中,那麼在不久的將來,當南昭軍隊劍指北國,南北兩國避免不了要開戰時,恐怕沒有任何人能救得了燕家族人。
再富有的一千人,也抵抗不了十數萬哪怕隻是拿著根鐵棍的人齊攻而清掃之。
此時的阮洛仿佛忘卻了,倘若燕家真是北國皇室控製的一支吸金聚銀盆,那麼這個家族存在的性質意義就不再是一個普通的商戶人家。他已然站到了國家責任的一麵,而當他所簇擁的國家麵對了攻擊,他提供的財務支援了戰備軍械,那麼他在接受戰勝榮耀的同時,也必須隨時準備著領受戰敗的毀滅,悲憫不再屬於這個家族。
仔細說來,阮洛的取舍覺悟,目前還隻是停留在他所熟悉了的經商圈子。若事涉兩國之間的戰爭與和平,他還是容易被柔善之心困住了抉擇力量。
若這事情擺在王熾麵前,一旦確定燕家實際與北雁皇室有牽係,他的選擇與布局必定是果決的。在最低必須控製燕家實際財物七成以上後,至少將可以直接兌現的金銀“搬運”個四、五成,再對核心人物、重要賬目進行人身自由的限製和封裝。管不住的殺、留不下的燒,總之燕家對於南昭最有實質價值的就是那些金磚銀塊,至於經商要義什麼的,在王熾看來,但凡大道皆大同,沒有他燕家的經驗,南昭也可以自創套路。
王熾心裏早就暗自打定了這個主意,否則一直以來對於燕家的質疑一直纏繞在他腦中,恐怕叫他時常難以安睡。此刻他對阮洛提及自己的質疑,也是看在阮洛之前的見解還算能直達問題核心,所以才會提出自己一直在思酌的這個問題,期待能夠聽到不同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