琢磨明白了這一點後的王熾心有所動,對於阮洛的探問,他很“如實”地回答道:“眾京商之中,恐怕也隻有常四柳能替你走一趟了。”
“四柳坊的常四柳?”阮洛在說著話的同時,眼中的疑惑神情更重了,“常四柳膽大心細,很吃得苦,但……他喜酒如癖,一旦沾上點滴,立時就變成一個挨著酒壇子能躺著就不坐起來的酒鬼,什麼厲害的本事也都被酒水泡稀了。”
阮洛說的這些,雖然乍一聽,有詆毀人的意思,但實際上王熾心知肚明。阮洛沒有說錯,常四柳就是有這麼一個天大的缺點,一旦被人點中這個死穴,什麼辦事心細謹慎原則堅毅的優點就都成了泡影。
可也正是因為王熾了解這一點,他才會在阮洛致問的時候,將常四柳率先搬了出來。
——實際上常四柳也隻是他先擺出來的一把梯子罷了,他真正的主意還在後頭。
在無聲歎了口氣後,王熾慢慢說道:“如果不叫常四柳去,似乎就沒有更合適的人了。”
阮洛聞言,眼中的疑惑頓時變成了訝異,他立即說道:“難道莊中亦不比常四柳更合適擔此重任?”
“此事計定之初,我其實最先找的人就是他,但他也是有大缺點的人。”王熾邊說邊搖頭,“他是一個重情感的人,如今他雖然積累了萬貫家財,卻從未想過納偏房,對糟糠之妻不離不棄。我也是剛剛知道,他家娘子已有了六個月的身孕,估摸著產期正值酷熱時節,現在叫他離家遠去,簡直等於要了他半條命。”
王熾的這番說明令阮洛尋不到一絲可以辯駁的孔隙,此時的他反而有些責怪自己,喃喃地附會了一句:“這的確是件大難事。”
“我原以為你不會拒絕。”王熾忽然開口,語氣卻顯得有些若即若離的飄忽,仿佛隻是無意中提及。
然而這一次他卻意料之外地收到了他本就期待的答複。
“那麼,我接受。”阮洛猶豫的目光漸漸就變得堅定起來,“請伯父原諒晚輩剛才的遲疑,在大事麵前,有些問題晚輩必須考慮清楚,才能做出堅定的決心。”
“我當然會諒解你。”王熾臉上漸漸展開微笑,“因為這就是你的性情,雖然溫吞了些,卻是最無害的品格。”
“原來……”阮洛似乎忽然明白了些什麼。
王熾嘴角挑動的痕跡一閃即逝,旋即他臉上的笑容也收了起來,隻從袖中抽出一份卷得極細的紙筒,平托於掌心,同時聲音微微低沉了些地說道:“領受任令。”
注意到那卷薄紙沒有用黃稠裝裱,阮洛意識到一個問題,他沒有莊重地向王熾大禮相迎,也沒有高聲念誦什麼,隻是右手拳頭微握,向身前遞出半尺,將王熾剛才念到的那四個字重複了一遍:“領受任令。”
“這裏有一份秘詔,作為特殊處境時用來自保的信物,還有一份名冊,你需熟記於心,好好利用。”王熾徐徐說完這番話,便將手中所托之物擱向阮洛舉於胸前的拳頭上。
“誓與詔令同歸。”阮洛沉聲應喝,展開拳頭,握緊了詔令。
接受秘詔的禮式看起來很簡單,然而一旦接下這張詔令,接令人要付出的風險代價很可能會嚴重到難以預估,就如阮洛剛才所言的誓與詔令同歸,有時最後會歸向何處,竟是無人可得知的。
但很明顯的,關於這一次的密詔,南昭皇帝王熾給他看重的國朝後儲人才阮洛留了一道“後門”——那份名單——如果真到了生死攸關的時刻,王熾也早就做好了詔可毀、人不可毀的保護工作。
見阮洛終於接下了詔令,王熾垂下手負於背後,自己也是舒了口氣。
關於這張密詔,這份名單,這些零碎的與燕家斷不開聯係的事情,他當然還是最希望和信任於由阮洛這個後生去辦。正如阮洛最初剛剛得知他在仿造燕家銀票時震驚的那樣,其實他心裏也是有些犯虛的,這是在拿一國之信譽搏燕家是否有二心,萬一耍砸了,不止是燕家,恐怕南昭與小梁國的梁子就得這麼結下了。
阮洛見王熾在親手頒完詔令後,臉上輕鬆的神情隻停留了片刻,他那被歲月洗刷得不再光潔的眉心就又擰起了皺痕,忍不住輕聲詢問:“伯父,關於此事,您還有什麼不放心的地方麼?”
“些微遠慮,不必現在理會。”王熾隻用輕描淡寫的一句話掩去心頭煩憂,然後他看向阮洛,臉上重現出微笑,“若說有什麼不放心的,其實我還是有些不放心你啊。”
這的確是一句很容易理解出歧義的話。
但阮洛此時隻感覺到了一份來自長輩的關懷與溫暖。
然而他年幼即喪父,孩童成長的過程中缺失了重要的一段父愛,這使得他在情感表達的方式上掌握得非常匱乏。所以盡管此時他因為接受到來自義伯的關懷而心存感激,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才好。
真正包含了感情的文字,有時候愈是難從某類性格的人口中吐露。
阮洛可以在生意場的談判桌上巧舌如簧,捋清每一分利害,為自己爭取到最大的利益。他也可以在結交朋友、人脈交際之事上體察入微,為自己爭取到對方的每一分好感……
但這些交際手段,準確直白地說來,其實就是一種生存手段。並且,因為這種本事往往需要將自己的思維內裏恒定在一個極為理性的位置,心性長此鍛煉下去,便會容易生疏了某些真實情感地宣泄。
阮洛在四歲那年失去父親的保護後,就一直不停地學習著這些謀生與生存並用的本領,並且他比任何人都學得早,也學得泛。他甚至在七歲那年就做到了學習旅程逾越國界,隻用了短暫不滿三年的時間,就將小梁國最高商學府的那一套學到了手。
他能自十三歲起就在南昭萌芽遍地的商界混得如魚得水,除了因為有天賦才幹支撐、以及一定的極佳時機在幫忙,他從商業第一學府學得的那些堪稱商界最成熟的經驗知識也起到了不可忽視的極大作用。
但一直以來,他其實都嚴重的漏學了一項本領。
那就是正視自己內心的情感,並去追逐他,正確而熱忱地表達他。
所以在此刻,他的心神雖然被溫暖環繞,嗓子裏卻如堵上了什麼東西,令他言談不得。他想說些什麼,但今天的他忽然覺得自己的神經被絞索得厲害。
卻又並不覺得有什麼真正的難受之處。
他其實還不知道,他會有如此古怪的感受,是因為一種久違了的情感,從王熾那裏投來,讓自己的心潛意識裏產生某種抗拒,一時間不想用自己平時用得最熟絡趁手的表達方式。
他忽然很想用“慢”於自己心意的速度來說話,而他以前說話的速度其實“快”了些。往昔遊走追逐在商界利益場,長期過於理性的分析言說,讓他腦子裏可以儲蓄很多交談模板,見什麼人說什麼話,近乎可以不用考慮自己的心情喜惡。
——不得不說,常常有言不由衷的交際需要,真會讓人在某些方麵變得麻木。
如果阮洛不是從小就將這種言談方式純粹當成一種生存手段來學習,他不可能像現在這樣掌握得純熟,不但如此,他甚至有時會煩惱於這樣的自己——例如,在現在這個時候。
怎麼了……怎麼就說不出了?
感謝……不,此時言謝太不合意了,我是應該感謝,但怎麼謝?此時我心中充盈而溫熱的感激之意,是一個“謝”字能包含得了的麼?
不行……是哪裏不行呢?是了……這個字我每天都會麵對不同的人用到,不知用過了千萬次,今天眼前站著的人換作成王熾,我才忽然發現,這個禮貌的詞彙已經被用得這麼薄了,承載不起什麼了。
其實阮洛或許應該恍然領悟,自己此時沒有將王熾的話理解出歧義,並對此心盈滿了溫暖的情緒,就算是對王熾最好的回報了。
文得賢武得將,卻又常是一忠難求,對於一個滿懷誠意的國之君主而言,這恐怕是最令人傷心的事情了。
阮洛沒有理解偏了王熾的意思,實際上王熾也真是沒有揣著兩重意思說剛才的話。關於阮洛的身體狀況,他是真有些擔心。一想到西部那片山川雖然壯闊卻絕難兼備秀美二字,對於阮洛此行,他心裏就總有些放心不下。
故人之子就這麼一個,微微垂眸,他仿佛又看見了阮承綱臨走前沒有明言說些什麼卻滿是不放心的病得枯槁的臉龐。
所以他在話語微頓過後,就又補充說了句:“最近身體如何?我最擔心你的就是這個。青川、西嶺,其實不是個多好的地方,濕氣重,林深蔽日,習慣了南方天氣的人恐怕很難適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