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人來,便三個人回,事簡才可速辦。
側目一眼就見那兩個青年保鏢要行大禮,王熾隻拂袖示意,那兩個人將將傾斜的身體就被兩名禦前侍衛橫出一臂卡住,緊接著這四人就聽一個聲音傳來:“我隻是一個讀書人,有一個問題想請教罷了。”
天下識字者,皆可自稱讀書人。
而眼前這位“讀書人”要找家主請教,問題為何,不言而喻,總之不是旁人可以旁聽或靠近的。
此番一切地特例對待,都隻因一個特別身份問題。
兩名書店保鏢聞聲再次一怔,旋即躬身深揖,卻沒有再多說一個字。
他們不知道該怎麼開口,不知道此刻用什麼稱謂稱呼此人,才最適宜己方的禮敬態度和彼方的尊貴身份。雖然能受阮洛看中、高薪聘用的他們也讀過一些書,但他們此刻隻感覺到了辭窮所致的輕微惶恐心情。
眼前這位錦服中年男人的身份已經擺明,所以他們高呼陛下當然是最恰當的,但與此同時陛下又給出了提醒:不可聲張。所以他們最後又有些不安地覺得,或許此時沉默才是最合適的“對話”。
光顧書店的都是買書的客人,大部分顧客正沉浸在挑選書籍、以及預覽書本內容的緊密腦力活動中,沒有哪個誠心買書的人會捧著喜愛的書冊還東張西望。
即便也有一兩個人注意到了書店一角聚在一起的人有些顯多,並且看著有些古怪的是,他們手中都無書,似乎發生了點什麼與文雅無關的事。然而讀書人多半都有些憊動,最多多瞄幾眼,見事態沒有進展變化,那幾個人也已散開,也就懶得有人繼續留意。
四人剛才交手的那一瞬間,隻不過用了一招,雙方作派皆是起勢猛而收手快,勝負立判。因而書店裏竟沒有一個人注意到剛才某一刻,那氣勢如利劍出鞘對衝的一幕。
阮洛開的這間半為經營盈利、半為賬務總彙的書店,檔次也是不俗,進這店的都是斯文人,此時書店裏仍隻有繼續瀏覽書冊的讀書人,再無異常。
意識到在宮外行走不比在宮內,待那兩名書店保鏢在自己的示意下沉默著散開,王熾便準備使一名禦前侍衛先行一步,免得自己突然到來,擾得阮洛也像剛才那二位保鏢一樣過於驚訝。
然而他終究是又慢了一步。
四人剛才交手時所站的位置,實際上已經很接近店內書房大門了,並且當時正逢房間裏阮洛清理完一摞賬簿,在短暫歇息,所以書房外些許動靜,雖然沒有引來泛泛顧客的目光,卻沒能避過阮洛的注意。
而當他下意識裏起身離開書桌,向書房大門走去時,門忽然從外麵打開,一個錦服中年男人迎麵闊步朝他走了過來。
視線隻在這中年男人臉上停留了片刻,阮洛即刻認出了他,略有怔色,下一刻便大禮拜下。
步履已經邁過門檻的王熾忽然頓足,袍袖微抬,跟在他身後的那兩名侍衛立即會意,轉身關上了大門,將他們兩人關在了門外的同時,也將阮洛的那一聲“陛下”關進了書房內。
望著端端正正行大禮於眼前的阮洛,王熾的目光在這後生頭上束發的天青色綢帶上停了片刻,然後他緩步走近,微微蹲身,伸手搭在了後生的小臂上。
阮洛先是略微抬起了些頭,然後依從小臂上傳來的支撐力所授的意思,緩緩站起身來。
陛下本可不必這麼親手著力相扶,但他此時麵對的人對他自己而言也是特殊的。在阮洛麵前,王熾變得更像一位親族長輩。
望著就站在自己麵前,距離不過一步的錦服中年男人,阮洛良久也沒能完全將心中那份驚訝情緒撤離。在此之前,他沒少入宮麵聖,但像今天這樣,陛下便裝簡從來到他的書房,而且事先絲毫沒有提示,這倒是頭一次。
——也難怪那兩個保鏢沒能認出陛下來。
“陛下……”
阮洛在愣神片刻後才將心情放平穩了些,然而他才剛開口,隻是來得及將這兩個字重複了一遍,就見王熾一抬袖,嗓音微沉地道:“我此番行走在宮外,你就以侄子輩自居吧。我既是微服而來,你不能不體會我的意思,就別給我把京都府那幫子人招來了。”
稱謂上大為改變,話語裏也全然沒了身處議政大殿上時的那種威壓氣勢,反而若是仔細聆聽,竟能聽出些對他某京畿要處厭煩了的意味。
這樣的一番話由王熾說出,已然再直白不過的表明了他的態度,書房裏的氣氛頓時也大為改變。
“伯父……”很少對王熾使用這兩個字的親近稱謂,話剛出口,阮洛自然還是感覺到了一絲壓力,語氣裏因也略渲上了些微遲疑,“您今天來這裏……若是有什麼事情需要晚生來做,可以直接傳召我入宮,這外頭總不如宮裏安全。”
隨著那一聲“伯父”傳來,王熾的臉色稍緩和了些,然而等他聽阮洛把後頭的話說完,他那兩撇臥龍眉不禁微微上挑,掙出了些鋒利,“你也會質疑今時的京都不太平?”
阮洛一時語塞。
說心裏話,他倒不是質疑這個。
用京都太不太平來衡量他此刻顧慮的所在,那就顯淺了。
今時的京都,比起十多年前那個隻相當於皇家暫居地的城郭,的確要太平安穩數倍。早年小小的湖陽一郡,今時開始真正有了國之大腦、京師重鎮的氣勢與品質,他回到這裏生活已有三年光景,當然也早已體會到了。
但是,倘若陛下的身份訊息一旦流走,憑他現在隻帶了兩個人護駕,似乎他所處的都城就沒有哪一處會是安全的。
麵對王熾意味複雜難明地一問,阮洛沒有說話,緊接著他就聽到王熾繼續說道:“我花了十多年時間,從人到物全麵修整這座都城,就是希望它能成為南昭舉國之首,做好一個榜樣,樹立一個標準,今後再照著這種框架,重建更多的都城。現在這項籌劃終於表現出一些成績了,我便想著偶爾也出來走走,體會一下我自己創造出來的環境,也體會一下在這種環境中做一個普通人的快樂。這種快樂與喜悅,可以支撐我忍受宮中那種清冷,證明我所做的一切,不僅對得起千萬黎民百姓給予的期許和信任,還對得起我的那些朋友。”
這番話剛剛展開時,王熾的語氣還比較的平靜,以及非常緩慢。但話至最後那一段,他就似一個閉口忍聲久了的人,終於開口,忍不住就吐露了一些心聲。
阮洛依然沒有說話,但他垂在衣袖裏的手有些微顫抖。
從某個狹隘的利益角度看來,對待一個帝王的心聲,最好還是少聽點才妙。陛下今天來這裏的主旨還未挑明,忽然先說了這些,總讓他更加感覺忐忑,隱隱懷疑是不是有山般重任要朝他壓下來。
王熾這一番長話說到後頭,心裏也真是動了些私人情緒。
提及朋友二字,他禁不住想起了一段十多年前他還在北疆時的場景。
那時北疆環境雖然艱難惡劣,傾斜欲塌的大周朝局更是像一把刀懸在頭頂,但那時候在軍中大帳裏,父親還在,妻兒近在,落滿灰塵、總也擦不光潔的寬闊沙盤旁,兩位好友圍坐炭火盆旁侃侃而談,常有念頭交鋒處,最後卻多能合作融洽。
在十多年前,於黃沙漫天遮日、朔風鋒厲如刀的北疆大地,雖然不如京都這般氣候濕溫、景致秀麗,但在那種四野一片坦途的天然戰場上策馬狂奔,迎沙舞刀,也是自有說不出的灑脫豪氣,拓展了胸臆。
現在不行了,他需有帝王威儀,就是想耍兩下刀法,也得事先準備場地,繼而驚動一些人。京都街區雖然按照他的理想修得無比寬闊筆直,但為了城中平民百姓能生活得安寧點,便有了限馬令。至於那些舊日好友,如今就隻有一個人還近在身邊,但在不久後也將遠去了。
或許他現在過的日子也不是全無好的地方,如果像以前那樣繼續呆在北疆,很可能他那體弱多病的二兒子王泓根本難以活到今日,又或許整個王家已在數年前大周覆滅的浩劫中消失——九代從軍,千餘族人當中出了五位元帥、一百一十三位將軍的王家,絕不會易幟到北雁麾下,成為別家工具,踏碎母國山河。
但心念再轉,又讓人會意識到一個如刺錐於心的問題:如果不是選擇了過現在這樣的日子,在接小女兒回家的這件事情上,自己或許不會像現在這樣身處被動而處處受縛。
也許是在微服出宮來阮洛書店的路上,於無意之中看到了一些普通人家全體出遊的溫馨小風景,雖然不經意卻還是觸動了他的心緒;又或許是現在看著眼前這張年輕臉龐,讓自己想起好友臨終前萬分不放心的話語……王熾沉寂許久的一根心弦,終於還是在今天被撥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