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0)、二府(3 / 3)

而在思及那個還在宮外遊蕩的小女兒時,他又想起了一些與權力江山無關的東西。

側目一眼,見阮洛良久無語,並且他剛才還能直視過來的視線此時也已微微垂落,王熾不禁在心裏淺歎一聲:這些話,終究還是不太適合對一個後生說。

略整心緒,王熾已經恢複了初開口時的那種平靜語調,緩言說道:“我剛才說,這次出來是為了散心,其實也不盡然。還是有一些事情,特意要叮囑於你。”

阮洛聽得這話,微垂的目光忽然抬起,眼中已無剛才那種忐忑神情,目光凝聚,神情亦鄭重認真起來。

王熾隻沉思了片刻,便直接問道:“燕家的銀票拿回來了沒有?”

銀票作為一種為現銀交易減負的工具,全國商戶每天來往活動,不知要為此發行與銷毀多少張,這種紙片本不會受到一位帝王過於仔細地記憶。然而此時王熾說的燕家銀票,因為關係到的另一件事較為重要,所以他才著重提及,阮洛對此的態度也是異常凝重。

那張隻在燕家內部賬務處通行生效的白銀替代票,早在幾天前就被燕鈺拿回去了,現在王熾說的銀票,指的是從北疆某地發回來的仿造票。

銀票造假之事,若放在普通百姓身上,是要受重刑監禁或者殺頭的大罪,但眼下燕家這種特別銀票被造假的事情,竟是由南昭皇帝親手主持所為,自然不能用普民刑律來衡量這件事的罪罰。能秘密啟用發行國有銀院銀票的技術複製他國銀票,造假工藝方麵當然能做到幾近完美的程度,似乎因此也不會扯出什麼險惡威脅。

然而這件事情若抖露出去,涉及交易誠信問題,有違大道,帶來的負麵作用恐難估算得清楚。並且此事波及麵之巨大,恐怕必會對兩個國家的物資交易行業產生重大破壞衝擊。這樣作為的不良影響,即便隻是此刻預設一下,都讓人感到心驚膽顫。

南昭不是想走商貿興國之路麼?然而這君主帶頭造假的事情若傳出去,哪個商人還敢放心,說不定照學現做,還能扯上南昭君主這個痛腳堂而皇之為自己開脫責任。

商界之事雖然彌漫著唯利是圖的一股銅臭味,這是利之所趨,絕難避免,但貨銀互易的基本原則還是要講究一些的。一旦這個原則被打亂,原來秤稱尺量、還算公平的行商活動,恐會變得不如直接去硬搶這般簡單卻粗暴。

而使阮洛心神震蕩的關鍵一點還是,他從這件事裏嗅出了一些不好的苗頭。

雖然他對燕家沒什麼好感,覺得這個家族裏交易的法則太過強大,在燕家族人眼裏,沒有什麼是不可以買賣的,人事物一切東西一旦貶值,隨後的清洗工作更是冷酷,但他倒從未想過讓這個家族滅亡。

不管燕家當家人如何以利為重、利壓一切,可是燕家一千多族人,其中有一大部分都是婦孺,是一個家族中的弱者,他們隻是需要一個安居環境而已。支撐這個龐大家族的鐵條雖然冷硬,但隻要燕家還在,至少能保證這些弱者最基礎的生存需求。

但十四年前輝煌程度不亞於燕家的葉家覆滅案告訴商界中人,即便你家再有錢,也不要試圖碰撞皇權。你家縱有金山銀山,或許都還比不上槊頭那寸鐵來得堅硬。

不過,作為一個綿代百年的大家族,燕家當然也知道廣廈恒可立的這一要點,所以根基自小梁國萌芽壯大的燕家,一直以來都與梁國皇室關係維持在和諧水平。

哪怕燕家現在的固有家財總合極有可能已經超過小梁國三年的國儲,但今時今日燕家即便在外頭別人麵前有點擺大爺氣派,一旦回到了小梁國,在梁帝以及眾皇族麵前,從上到下的所有燕家族人似乎先熟悉演練過一般,於口頭上常常奉迎,於白銀上樂於奉獻,從未失手露出過怠慢輕藐之姿態。

小梁國領土不大,地域所處也較為偏僻,土壤貧薄,國家自身的資源生產能力很有限,如果沒有商旅活動推拿物資流通線路,這個小國的發展潛力或許很快就要到達上限。因而麵對燕家這頭商界巨鱷,如果他夠乖順,梁國皇室與燕家之間的相處之道,自然就是你好我也好的狀態。

不論燕家是真情流露還是故意造作,燕家對小梁國皇室謹小慎微的這種恭敬態度,以這樣一種近趨完美的方式表現出來,看樣子應該可以一直這麼下去,再連綿百個年頭。

然而燕家這艘運金大船終是因為生意場拓寬後漸漸行得太遠,去了陌生的海域,便似乎還是有了觸礁的潛在危機出現。

借力於人的同時很可能就會受力於人,燕家在南昭鋪開這麼大的生意,如果南昭皇室要辦他,他一時恐怕難能全身而退。而燕家如果真觸到了南昭皇室的逆鱗,小梁國皇室這個靠山怕就變得如一個和藹的老人,嘴上說說還行,但當道理講不下去了要真揮刀硬拚的時候,小梁國恐怕難是南昭的對手。

隻是,燕家自舊朝開始,就已經在三州大地上鋪開了商路,一直以來也沒犯什麼大事,而且還帶動了不少本土人士經商,其中不少已成為現如今南昭商界的中流砥柱。這麼算起來,燕家對南昭是建築了一定功德的,並且在旁人看來,一直以來南昭皇帝對燕家的待遇也算不錯。

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南昭皇帝陛下還是盯上了燕家?並且這種“盯”明顯有些不懷好意……

然而盡管阮洛對此事心存疑慮,但他畢竟是南昭國人,梁國對他而言隻是賓國。如果事情的大利益取舍上升到社稷這個層麵,那麼無論他有沒有力量為之做些什麼,至少他主張的旗幟應堅定的屬於南昭這一方。

快速斂下心頭繁雜思緒,阮洛自書桌抽屜裏取出一隻匣子,再從匣子裏取出一本賬簿翻開。卻見這賬簿為一字未落的白冊,裏麵夾有三張格式有些不同常類的紙片,正是依那燕家銀票真票為模板,仿製出來的偽票。

“不可起皺,不可沾水,否則會失去效用。”阮洛攤開手掌指向桌上鋪開的幾張偽票,說話語氣一派嚴肅,隻有叮囑的意味,因而在一代帝王麵前似乎顯得有些失了禮數,“精仿品是完全按照原版紙票製作,但因為時間有限,精仿隻製作完成了三張,其中一張還在……北地,留作繼續仿製的標本。另有一張高仿,則正是以精仿品為標本而製,工藝上可能略有瑕疵,但勝在可以批量製作,北邊因此特別先遞了一張成品回來,請您過目。”

“嗯……”王熾的目光在書桌上的三張偽票麵掃過,沉吟了一聲。

他很滿意這個結果,也很滿意阮洛辦事謹慎的態度。這三張仿造票據雖然假,但假得珍貴,如果阮洛因為忌畏他的帝君身份,就委婉而不把與保護票據相關的問題說清楚,這可能造成的損失就難得彌補了。

隔了片刻,王熾又問道:“北邊有書信同這紙票一起遞回麼?”

他雖然身為一國之君主,統籌天下,但並非什麼行業他都能靈活領會。在辨別銀票真偽度這種事上,他能很坦然承認,自己不如一組裏頭的那些指觸細微的造假工匠,但他相信林杉給出的判斷。

阮洛攤手微移,指向那本白冊,語氣稍緩地道:“在第四頁。”

王熾信手翻開白冊第四頁,卻見雪紙一張,一撇墨跡也無。不過他很快就明白過來,暗想三弟的心思果然一如以往那般小心謹慎,與此同時他即順手將白冊第四頁的白紙撕了下來。

在將那白紙折了放入袖囊裏的時候,王熾同時還讚賞地看了阮洛一眼,這冊子放在他這兒已經有幾天了,雖然他已經意識到白冊中隱有被處理過的文字,卻十分自律沒有探看。

阮父還活著的時候,與林杉可稱摯交,幾近無所不談。阮父祭日的第一年,林杉酗酒狂飲,卻不與任何人開言,隻爛醉了三天三夜,由此悲痛之心緒,也不難旁見兩人昔日交情的深淺程度。然而今時今日,林杉在遙遠的北疆某地朝京都回信,他當然知道這信要從好友唯一的兒子手中過一遍,卻還是加了一道藥水掩去墨跡。

這道手段其實並不算高明,如果阮洛想看,應該也能開解得了,但林杉這麼做,終究是說明了一個問題。這信中涉及的內容,怕是隻有王熾適合閱覽——獨自的閱覽。

當然,倘若阮洛一定要看,王熾定然也不會真怪罪他。

但阮洛的自律心著實不錯。

隻是……這孩子的心性還是柔善了些,如果逢有機會,需要他親自動手,處理一些生殺大事,他的決斷力很可能不如他那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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