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妃的這番話剛說完,在場所有宮女太監都被嚇得心神一顫,包括服侍隨從德妃來到這裏的幾個霄懷宮的奴仆,眼中也都不禁閃過一絲惶然。今天查的是華陽宮,沒準明天就輪到自家霄懷宮了。而霄懷宮沒有二殿下這樣好脾氣的主子護佑著,倘若真查起來,恐怕霄懷宮裏的宮奴遭遇會更淒涼。
而二皇子王泓在聽了德妃的話之後,心裏也頓時是大吃一驚。如果德妃要以剔除不良奴仆為由,查他的寢宮侍婢,父皇那邊定然會應允。他不知道德妃對宮婢太監的審查標準是什麼,但就看今天她處置了的那兩個人,一旦她真的著手查過來,自己寢宮裏已經相處得熟悉了的宮仆絕對會被排除一些,然後再填補進來一些新人。
這樣會大大打亂他在宮中的陣營,沒人知道德妃若安排新的宮仆到他身邊服侍,這些新人是不是她的心腹。自此以後,自己若再想悄然出宮,恐怕更是難上加難。而自己要查當年葉氏賢妃之死的原因佐證,也會因為出宮不易,而磨耗更多的時間。
另外,華陽宮的奴仆裏一旦存在這類新人,小星回來的機會將會變得更渺茫,自己藏在寢宮內室長屏風後麵的那個人,也沒法繼續待在這裏了。
可自己偏巧又不能在這個時候對德妃表現出拒絕的意思。
以前小星還在華陽宮為婢時,王泓就派她隱秘地監看過德妃居住的宮闈,那時他就已經發現,德妃並不是一個心思簡單的女人。她培養了幾個厲害的貼身侍婢,平時卻並無絲毫顯露,隻作普通宮女狀。王泓認為,德妃對他的養育慈愛可以是含有真情,但這並不表示她就沒有存一點別的心思。
是不是她也已經察覺到了華陽宮裏的異樣?
若真如此,他此時出言拒絕,哪怕措辭再委婉,都會引起她更大的懷疑。
可……那就隻能接受嗎?
微擰眉頭思酌片刻後,王泓依然沒有反駁德妃的決定,他緩緩開口隻是吩咐剛才那對掌燈宮女落井下石的太監:“阿賈,本宮渴了。”
“殿下稍等。”被喚作阿賈的太監連忙應聲,攜了一個宮女出去了。
內室外的華陽宮主殿配有一個小水房,爐火徹夜不絕,開水隨時供應。阿賈很快拎著一個鶴嘴水壺進來,他帶出去的那個宮女回來時,手裏已多了一個托盤,托盤上是一套骨瓷茶具,一隻茶壺,就隻茶盞。
看見這一幕,德妃忽然想起一事,當即質疑道:“這都到了將要入睡的時辰,你們竟還準備侍茶?”
……
被阮洛輕輕扶著坐起身,葉諾諾這才仔細打量起自己所在的這間屋子。
屋子一邊靠牆位置,方正的桐木桌子上,擺著的是一組白釉描青邊的茶具,桌邊圍攏擺著四把方凳,刷的是幾近無色的清漆,樸素但擦拭得光潔微亮。素潔的帳幔,除了懸於兩邊的一對黃銅帳鉤,再無別的裝飾點綴。房間的窗紙潔白如新,仿佛是剛剛替換過不久的,但那雕鏤的窗欞,也隻是排列著形狀單調的方格,沒有半塊花鳥雕板。
眸中神采短暫的恍惚了一下,葉諾諾終於確定,眼前的這一切不是幻覺,自己總算是到達了小梁國。這裏的一切,就算沒有人向她介紹,她都能感覺到一種異國他鄉的差異。
還好,有阮洛在這裏,不枉自己千裏跋涉,承受過的諸多挫折。見著了要找的人,別的事物再怎麼改變,似乎都無關緊要了。
輕輕舒了口氣,葉諾諾正要收回目光看向坐在床沿的阮洛,忽覺門外一道陰影掠過,一個身材挺拔的青年人闊步邁了進來。
葉諾諾很自然地向走進來的那個人投去注目,下一刻,她不禁神色微呆,似是認出那個人的身份,但又沒能完全記起來,動著嘴唇隻能重複一個字:“楊、楊……”
“葉小姐,真是好久不見了,難得你還記得我這個宋宅雜役。”那挺拔青年人走到桌畔,將手中端著的托盤擱下,衝葉諾諾微微一笑,“楊陳,我的名字也是一個姓氏,記得你以前還因為這個事兒笑話過我哩!”
“哦……楊陳!”經人提了一句,葉諾諾頓時想起來了,便仿佛心中憋著一股氣被打通了般,再開口說話時,每個字眼都咬得較重。有關楊陳的記憶片段,在隔了大半年之後,又一齊湧現在葉諾諾腦海中,繼而牽帶起宋宅的事兒,葉諾諾急忙又道:“我沒笑話過你吧……我那時隻是覺得你的名字有些奇怪,哎!不說這個了,這隻是小事,真沒想到你也在小梁國,這才是大事。”
雖說昔日楊陳隻是宋宅一介馬夫,但葉諾諾還是孩子心性,在這異地別國能多見一個熟悉麵孔,都能叫她心裏感覺溫暖。一時高興起來,她的話也多了,隻是說得有些急,令旁人聽來有些亂。
“嗨!什麼大事小事的,在我看來,這都不是個事兒。”憶及昔日在宋宅裏時的光景,其中不乏葉諾諾的影子,大半年沒能回南昭的楊陳總算見著一個熟悉麵孔,心裏也是有些高興的。
擺擺手打住葉諾諾正準備接著說下去的話,楊陳側身一抬指,掀開托盤上一隻陶甕的瓷蓋。甕裏盛的是燉得濃鬱鮮香的冬菇母雞湯,啟蓋後,那令人垂涎欲滴的香氣頓時飄逸起來,散得極快。
楊陳一邊用湯匙將大甕裏的雞湯舀到另一隻小碗裏,一邊微笑著說道:“你也真是人小膽大,這麼遠的路程你竟一個人走過來了,表麵上看著沒什麼事,實際上身體怕是早就快耗枯了,得趕緊補一補。”
恰在此時,葉諾諾的肚子咕咕叫了聲。
正常情況下,人都是先餓了,再去覓食。但有時這種情況也可以翻轉,由美味的食物,將饞蟲勾了出來,到那時簡直是忍都忍不住的。
當楊陳將盛好的小碗雞湯遞到坐在床頭的阮洛手中時,一旁偎在被子裏的葉諾諾早已口水橫溢,就差喉嚨裏蹦出一隻手來把那碗直接奪過去了。她何止是體力快枯竭了,這一路走來,她已經連續吃了一個月的冷水炊餅,此時見一點葷腥,簡直比小貓見了鮮魚還要讒精上身。
不過,這會兒的她手上實在沒什麼力氣,隻能由阮洛執了瓷匙子喂她,由不得她想霸碗。但也不得不承認,絕美口味的雞湯,外加上阮洛的體貼,算得上是雙重大補。
旁觀這一幕,楊陳忽然想起在南昭就已經定下來的一件事,給阮洛留了一個眼神,便自覺退了出去。
雖說年紀差距有些大吧,但葉諾諾的確是與阮洛定了親事。葉諾諾冒了這麼大的風險一個人追到梁國來,大抵也是為了這個事兒。此時有情-人終於再次相會,旁的人就別湊熱鬧了。
一翁的雞湯掀了大半,葉諾諾是從心底裏暖到了手指尖。飽了,舒泰了,接著也該犯困了。
隻是因為她剛剛進食完,吃的又是羹湯,所以阮洛雖然看得出她眉眼間的倦意,卻沒有立即扶她平躺下去,而是幫她掖好被角,讓她再坐一會兒。
葉諾諾自個兒是學醫的,當然也懂,這會兒的確不宜急著躺下積食——雖然,她確實困得厲害。
精神一緩,葉諾諾差一點就靠著床欄以坐姿睡實過去,意識恍惚間,忽然聽到碗碟碰撞的幾聲脆響,頓時又醒轉過來。從被子裏抽出一隻手來揉了揉眼睛,葉諾諾看著側身對著自己、正在收拾桌上湯碗的阮洛,下意識地糯聲喚道:“阮洛……”
一直以來,葉諾諾喚阮洛的方式,都是稱呼的全名。也不知道是怎樣的情境,影響出了這種默契,葉諾諾每一次叫出阮洛的全名,說不上親昵或敬重,但心裏總有種踏實的感覺。
她也知道自己年齡還小,但隻要喚出這個名字來,她就覺得她的阮洛一直都在身邊,遲早能等到她長成二八年華時……
隻有在極少的時候,她才會喚出那個有些滑稽的綽號。
比如,在她喊“阮洛”而阮洛渾然未覺的時候。
“大蘿卜頭子!”
在連續喚了幾聲“阮洛”而沒有得到回應以後,葉諾諾腦海裏的睡意也散了大半,眼中浮現些許疑惑神情,緊接著那五字的綽號也如蹦豆子般吐出口:
阮洛肩側微動,仿佛他剛才一直在為什麼事出神,直到此時因為葉諾諾的高呼而抽離出精神來回應:“諾諾……怎麼了?”
抱著被子坐在床上的葉諾諾視線一直落在阮洛身上,沒有漏掉分毫的變化,所以她清楚的看到阮洛臉上的神情從一開始的半凝滯狀態轉變成此時的暖意微笑。一時之間,葉諾諾覺得他那笑容有了光化的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