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寢殿內室長明燈微弱的光芒,被門外越來越近、也越來越亮的宮燈一迫,明暗反差極大的兩種光明交錯在一起,屋內的所有事物反而都變得模糊起來,如被水浸了的畫。
王泓焦急之下,扭身朝榻上胡亂一抓,幸而他的運氣不錯,很快手指就碰到那冊子的邊沿,連忙抓著它塞進了錦被下。
已經沒有更多的時間讓他有機會將那冊子藏去更隱秘的地方,寢殿內室的門已經打開,在煌煌宮燈的簇擁照耀下,衣冠華貴齊整的德妃蕭婉婷蓮步輕踏,走了進來。
隨著一眾宮女太監的步入,寢殿內的座燈、角燈都點起來了,室內頓時被照得通亮,坐在榻沿的二皇子微微眯了眯眼。
德妃走進寢殿內室時,看見二皇子王泓不是平臥在榻上,而是坐在榻邊,並且雙足已經穿進鞋子裏,像是正準備起身的樣子,德妃不禁感到意外,同時心裏也還有些疑惑。
王泓不像是剛剛被門外那太監的高呼聲吵醒,而像是早就醒了,但留在內室守夜的宮女卻在殿外大門處,那麼剛才在這內室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
“母妃。”王泓見德妃已經進來了,就先喚了一聲,然後起身迎了過去,“兒臣拜見母妃……”
不等王泓躬身,德妃就步履稍急,抬手扶住了他的小臂,微笑著道:“快免了,你還跟母妃客氣啊,快坐下。”
德妃要扶王泓回榻上倚著,王泓則怕她一掀被子就看見他倉促藏在錦被下的那本冊子,便隻坐回了榻邊,然後立即喚宮女伺候德妃坐下。
德妃雖然心有疑惑,但她並未立即就表露些什麼,隻是先依了王泓的意思,但她又吩咐宮女將椅子搬到榻邊,她才坐了下去。
等看清了王泓汗津津的前額,德妃臉上頓時現出擔憂,她從腰側取了絲帕,細細替他拭幹,同時憐慈地說道:“怎麼發了這麼多的汗?你剛從宮外回來那會兒,不是還好好的嗎?”
王泓對此隻是淡笑著以舊話蓋過:“兒臣從小就是這樣容易拖累別人的體質,其實這也沒什麼,休息一晚上就會緩和了。”
“也就是你敢這麼拿自己不當一回事。”德妃不禁責備起來,“母妃看著你從剛學會搖搖晃晃地走路到長成現在的俊後生,付出了半輩子的心血,你就當欠著我的,需好好愛惜自己,知道嗎?”
“兒臣遵命。”王泓微微低下頭。
德妃幽幽一歎,然後緩言接著說道:“母妃剛才可是聽太醫局那禦醫說了,你手心的傷才剛好了一點,就又被掙裂了,禦醫說這一次一定要料理仔細了,母妃擔心不過,就過來看看你。你慣常在夜裏起病,現在感覺如何了?如果有哪裏難受,一定不能藏著,要及時喚人服侍,知道麼?”
“兒臣知道。”王泓慢慢抬起頭來,“謝謝母妃地叮囑。”
“你現在已經長大成人,母妃不可能再像你小時候那樣,每天晚上守著你入睡,就隻能時常叮囑你,教你自己多注意一些了。好在最近這幾年你也少再生病,讓母妃安心許多。”德妃在說著話的同時,又伸手貼了貼王泓的額頭,隻感覺觸手時有些涼,她不禁又道:“這麼涼,趕緊鑽到被子裏去捂著。”
見德妃還沒起身,王泓連忙動作,果然是“鑽”到錦被裏去的。他不敢掀,還是怕那冊子露了出來。鑽到被子裏去後,他又動作極輕微的挪了挪身,將那冊子壓在腿下,這才暗暗鬆了一口氣。
德妃剛才其實真是準備站起身去幫王泓掖被子,而她之所以又沒有行動,是因為她在起身之前習慣朝地上看一眼,緊接著她就看見了腳邊地上那燃盡的火折子梗。
她沒有垂手去拾,隻是目光在那火折子梗上定了片刻,然後她就微惱說道:“這是怎麼回事?皇宮重地,小心火燭的事情還要訓誡多少次?這是哪個粗手粗腳的奴婢留下的?自己站出來領罪,還可請饒些,莫等到要本宮一個一個的訊問!”
華陽宮裏今天負責守夜的幾個宮女太監中,無一人出聲。
已經偎在被子裏的王泓聞聲側傾過身,朝德妃的視線低掃之地看了一眼,他很快明白發生什麼事了。他的眼神變幻了一下,暗道今天必有一件事無法繞過,不禁默然一歎。
那火折子梗也是剛才突然現身寢殿內室的布裙女子小星留下的,這算是一個小小的意外,幸而這種火折子十分普通,並不能從上頭看出某個人的個性留下的痕跡。然而為了掩飾這點疑惑,今晚必須有一個宮奴要受些委屈。
麵對眾聲皆寂,絲帳籠罩的榻上,倚著兩個柔軟團枕安靜坐著的二皇子王泓忽然開口說了句:“大約是剛才掌燈的宮女不慎掉落的吧,一件小事罷了,不值得母妃為之生惱傷身。”
他雖然說得輕巧,但這話隻要是從他口中說出來,德妃決計不會饒了那掌燈宮女的過失。
不需要再由誰來指認,寢宮每晚守夜宮奴的安排早就定了冊表。二皇子的話才說到一半,站成兩邊的宮婢中,就有一個人“咚”一聲跪了下來,連聲求饒叫冤。她正是剛才守在寢宮內室,得了二皇子的召聲,才去點起了那三角琉璃燈的宮女。
二皇子王泓沒有再開口說什麼,為了藏好小星的痕跡,他必須這麼做。至於這個似乎才選進華陽宮不久的掌燈宮女,她今天所受的委屈,若要他補償,也得改日再議了。
看見那宮女不停地叩頭求饒叫冤的樣子,仿佛真是蒙受了冤屈,在場的華陽宮數個奴仆裏,有一個資曆較老的太監依稀捉摸到二殿下的用意,不僅沒有幫那宮女說話,還有些落井下石意味地道了一句:“頑奴莫再爭辯了,你自己回顧一下,二殿下何時冤屈過哪個宮仆?都是你自己做事粗陋,難道還要把責任逆上丟給殿下?”
德妃最後的一絲遲疑,也被這太監的話給揭掉了,她臉上漸起怒氣。
那太監說得一點沒錯,二皇子王泓也許是因為身體素質差的緣故,從小就養成溫和的性子,極少動怒,自然也就少有遷怒於宮中奴仆。長此以往,他也漸漸自然成了後宮大多數宮奴心中少見的好主子。
而作為一名皇子,所學君子之賢智,所修達者清風,人品之寬德良善不在話下。全然無法想象,讓他做栽贓一個小宮女的事情,此時那宮女若再否認此事,倒有些像是在給二皇子殿下潑髒了。
跪在地上的宮女已經不敢再出聲了,聽了那太監落井下石地指責,她心裏雖然有些恨,但同時也有些懷疑自己,是否真是自己剛才疏忽了?那太監的話也沒全說錯,二殿下怎麼可能冤枉自己一個小小的宮女呢?
“做事如此粗陋,犯下了過錯還不肯承擔,皇兒的寢宮重地怎能留這樣的劣仆。”沉默了片刻的德妃冷聲開口,同時還甩了一下衣袖,“今夜就過到浣衣局去吧,今後你在那兒更要勤勤懇懇,莫連這最後一點主子的期許都負了。”
德妃的話剛剛說完,隨行簇擁她來這裏的幾個宮婢裏,就有兩人站了出來,一左一右伸手按在了跪地宮女的肩膀上,快步將她拎了出去。
在剛才說出那句幾乎可以改變一個宮女命運的話後,偎坐錦被中的二皇子王泓就一直微微垂著眼眸。那太監的話他也聽見了,而事實上他也正是那樣的人,習慣溫和對待身邊所有人,不喜歡把這些細心服侍他的人真的當做牛馬牲口,看見這些人受罰,他心裏不會有絲毫的愉快。
何況此時這個宮女所受到的懲罰,的的確確是被自己硬栽上頭的。但他當然也能明白,那個太監忽然開口,幫腔得很恰當,雖然那樣會害那個宮女被罰得更重一些,可他依然要堅定保護小星的初衷。
隻是這樣需要傷害一個人,才能保護到另一個人的做法,終究讓他有些心存歉疚。
處置了那個宮女之後,德妃長吐了一口氣,仿佛她還沒有完全解恨。稍稍定了定神,德妃就回轉目光,隔著一層如霧絲帳看向王泓,語氣裏似有些無奈地道:“母妃剛過來那會兒還在納悶,怎麼你寢宮裏的人都站到大門口去了,現在可見,是這些宮奴伺候得不好,才被你驅了出來。可是你怎麼就不知道,奴仆不好用,僅僅驅開是無用的,就得換掉。這話母妃都跟你說過許多回了,這都是為了你好,你怎麼就是不肯做呢?”
王泓沉默了片刻,實在不好再給德妃助怒,牽連自己寢宮裏的仆人多受苦難,他便輕聲說道:“華陽宮裏的奴婢平時伺候兒臣還是很盡心盡責的,偶爾有些失察,也不是什麼大事,教訓幾句便罷,他們會長記性的。”
“教導他們恪守宮裏規矩的事情,自然有宮裏的嬤嬤女官們在做。你是堂堂皇子,萬不能被這些瑣事纏絆你真正該擔起的大事。若這些事都要你來操心,那些專職管教新來宮女太監的嬤嬤女官是不是都可以吃閑飯了?”德妃越說,臉上的憤然之意越重,話至中途微頓後,她的目光微厲,一句一頓地道:“不行,母妃還是不放心你,改明兒,母妃再召幾個嬤嬤過來,好好核查一下你這華陽宮裏的奴仆,看誰還做得不夠仔細。沒資格留在這裏的奴仆,本宮全都要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