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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令迎戰?
王哲伸出兩根手指摸了摸下巴上青淺胡茬,朝一旁還在低首研究“四君子圖”的鄒先生看了一眼,然後目光又轉回到眼前稟事的旗令兵臉上,良久沒有說話。
早在進入橫源城之時,他們這一隊人的任務中心就已經定下來了,除了運送物資,沒有作戰任務。
臨時改變軍令是不行的。如果通信不暢,事先與厲蓋那邊商定的配合工作除了漏子,於兵家而言可是大弊。這點基礎常識,王哲心裏知悉得還是很通透的。
但這個在外頭叫陣的敵軍將領未免太過“熱情”了些,如果要排一個序次,算上現在的這一次叫陣,對方在今天這一天時間內,已經陸續叫了四、五次了。
叫了這麼多回,也不見對方有強攻的行動,連嚐試性的強攻部署都未見有。大半天以來,旗令兵傳遞的訊息,對方陣營一直隻是規矩的排在離城樓百丈距離外。這樣的安排、這種耐性,其中極有可能隱藏的意思,要麼是準備搞陰謀暗算,要麼就是有別的事兒,要麵對麵的談。
對方要求麵見的,自然就是此刻橫源城中的正主:王哲。
雙方已經算是撕破臉了,不太可能坐下來談,所以對方沒有派信使進城交涉,而是直接用了叫陣的方式。這其實也意味著,待會兒王哲若是出去談了,談不攏的結果就是立即開打。
憑王哲的本性,他是想打的。但要遵循出發前與厲蓋的約定,他就又要以守為主。可是這個在城外叫陣的家夥未免太聒噪了,簡直沒完,連主旨教授王哲淡定心性的鄒先生不斷聽著這樣的訊報,此刻都已經感覺有些不耐煩了。
“三公子,算起來這是敵方第五次請你了吧?”原本躬身低頭,一手托著長卷的“四君子圖”,一手捏著一片極為剔透的薄水晶片,在細細觀摩畫作上紋路的鄒先生忽然站直身,將目光轉投過來。
“是的。”王哲心下微怔,一邊暗自琢磨著老師的意圖,同時表麵上應承道:“學生旁觀著老師剛才一直在看那幅畫,沒想到同時也將雜事記掛得這麼清楚,老師的心真細,學生再次感到佩服。”
鄒先生與王哲同在軍營中行走,已經不是一兩年的師生情分了。
上有父親的特授,下有這麼多年的交情,除了有時候覺得老師教授的學識太繁瑣,王哲對這位鄒先生的態度,大致可算亦師亦友,時不時也主動放下身份的去捧幾句。對此,鄒先生亦是心中有數,偶爾也會偏離了自己教授學生的本意,就似現在這種情境,稍作放縱。
“我隨同三公子在外遊曆,也已經有好幾年光景了,撇開別的不說,我的學生有事兒,做老師的怎麼能絲毫不顧呢。”鄒先生捋著下顎薄須,說話間表情一派嚴肅認真,實則悠悠然有些自抬的意味。
對此,王哲卻是見慣不怪,由他去了。
略作思忖,王哲便趁勢問了聲:“此事既已經驚擾到老師了,學生忍不住發問,老師對於此事的看法……”
王哲的話還未說完,鄒先生就已經抬手擺了擺:“三公子,您是軍中主心骨,這樣的大事,問我這一介賦閑人,不妥、不妥啊。”
不屬於自己能力範疇的事,從不伸手過界,即使掛心也表現得不上心,這亦是鄒先生一慣的做派。
初識鄒先生時,王哲很有些看不起老師的這一點性格,平時捉著些許小事能囉嗦個沒完,一臨到大事就沒聲了,廢話多卻又怯懦。但是相處久了之後,王哲漸漸看出了老師這種心性背後的大智慧。實際上,這位年近五旬的畫師,應該是一個比較悶的人。在重大事務上,如果鄒先生沒有深思熟慮後的考量,絕不會隨便給主事者帶去雜音。相對的,倘若鄒先生對某件重要事情發出了他的看法,他的論點中絕對蘊藏著可取之處。
盡管類似這樣的發聲很少,鄒先生平時關注的東西似乎都在字畫上,但王哲心裏早已有數了,有這位老師跟在身邊,算是一個“補漏”的存在。
隻是因為鄒先生一心隻想做一個“賦閑人”,他才會刻意表現出在愛好上的偏移。可正如他自己剛才說的那樣,王哲是他的學生,隻此一位。對於這位禦賜門生,盡管對方的學習成績很不地道,但鄒先生卻要盡到做老師的義務,該關心的地方還得關心。
拜別了老師的王哲正要往外走,忽然又被叫住。
鄒先生此時已經放下了手中的字畫,一隻手的大拇指摩挲著掌心那剔透的水晶薄片,語氣很是隨意地問了聲:“總聽著旗令兵傳信,卻不曾知悉叫陣的是個什麼人,是不是同一個人?”
剛剛那個跑進來報信的旗令兵連忙恭敬回稟:“報先生,敵軍叫陣的確係同一個人,但是對方並沒有表明身份,小人隻能從他的著裝上看,是敵軍主將。”
“總不可能是無名之輩,否則在對方的陣營裏也沒法行走得通暢。”鄒先生喃喃自語了一句,然後他看向那名旗令兵,又問道:“你可觀察到,那名叫陣的敵將衣甲上有什麼紋路?”
提到這事兒,旗令兵思索著說道:“報先生,這名敵將身著的甲胄並沒有烙刻紋樣。”
“不報名頭,隱匿裝束,對方這做派,有點陰暗味道。”鄒先生摩挲著水晶片的手微微一頓,他的視線轉投到王哲身上,“三公子,要小心對方使詐……多帶些盾牌兵防身吧!”
“多帶盾牌兵防身……”將老師的話琢磨了一遍,王哲霍然明白過來,頓時眉峰一揚:“做這種卑劣的事,他們也敢?”
王哲突然蹦出這麼一句話來,乍一聽,顯得有點自大。自古兵法有言:兵不厭詐。兩軍對陣,你怎麼就能確定,對方不能給你來一招陰的?可與此同時,王哲會甩出這麼一句大話,又確係有他自己的考量在內。
這原本是一個利益平衡問題,時至今日,南昭軍對青川王的軍團已經造成不小的打擊,斬殺或俘獲有將近萬數,算是拿走了青川王總兵力的五分之一了。但盡管是這樣,南昭皇帝對青川王的態度,還算是留了一線的。這事兒說白了,就是南昭皇帝至此時還有接受青川王投誠的意思,事情還未做絕了。
這層意思雖然隱晦,但作為青川軍的核心將領,也該能察覺到了吧?
在這個大前提下,敵將若是使用陰損手段,射殺了南昭一員大將——即便今天在橫源城前叫陣的那名敵將還不知道王哲的皇子身份,這梁子也算是結死了。
並不是說青川軍做不得這事兒,青川王對於南昭的態度,本身就稱不上良善,隻是這個事兒若真要做死了,也得由能代表青川王態度的人來做,而不是隨便哪個將領。
除非是青川王軍團的嫡係,否則,誰又有這個膽量,下此命令?
這是王哲質疑的理由,也是鄒先生向那旗令兵發問的緣由。
隻是令鄒先生有些失望,旗令兵的回答並未給他帶去有用的信息。思慮了片刻後,出於對唯一的學生的關切之情,鄒先生大膽設想,最終叮囑道:“困獸之鬥,不得不防。雖然不知道此人來頭,可是不知怎的,我忽然想起了一個人,青川王的二子,似乎是叫薛朝。”
“薛朝?”提到這個名字,王哲很快也想起來這人是誰了,但他眉宇間的那絲懷疑仍舊未散:“薛朝這個人倒是出了名的陰險狡詐,但也就是傳言而已。學生在北方遊曆了這麼久,或明或暗,都還未曾與這個薛朝打過照麵。近幾年來,倒是不斷有野消息說他死在哪兒,這麼個死法,都死了不下七、八回了吧?”
王哲的話說到後頭,漸漸的自然蒙上了一層嘲弄意味。
就算沒有今天這檔子事兒,憑他與生俱來的皇子身份,也不可能與薛朝這類人成為朋友。薛朝的生死價值,對於王哲來說,還是死了比活著好。可惜姓薛的總是詐死,吊王哲的胃口也不是一兩回,王哲在心裏早就對他開罵了。
“野消息雖然不準,但也算間接表達了青川王的態度。”鄒先生淡淡一笑,然後斂了笑色,認真地說道:“按青川王的行事風格,若有誰真的殺了他的兒子,他一定會用極狠的手段報複。可每次有野消息傳薛朝身死,卻都不見青川王有任何行動,照此例往,接著過不了多久,薛朝就又會自然複活,可見你上個月聽到的野傳八成又是假的。這種障眼法實屬泛招,我一直懷疑薛朝是不是有別的打算,不太可能這個時候露麵,但也不排除這個可能。”
王哲的臉上流露出猶豫神情。他像是有什麼話要再問,但望著老師的那張臉,話到嘴邊又被他全給吞了回去。
憑他對鄒先生的印象,眼前這事兒再往細處議,就又會被一心隻想做個賦閑人的畫師敷衍打發掉。
不過,鄒先生確有一句話說得在理。作為領導全軍的主將,有些事兒,需要王哲自己拿主意。軍中還有別的將士,可以一同商議,需要兼聽,而不可過於依賴一家之言。哪怕此時南昭皇帝親臨,也會遵了這個理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