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泓是習慣攏袖藏手,沒有別的什麼意思。他自己都未察覺到,這樣姿態容易使旁人誤解他的心情。
但對於王晴而言,她這親近友愛的弟弟偶爾顯現出這樣一麵,這絲不自覺間流露出的冷漠會在她心裏迅速擴張,令人無法忽視。
這也許就是皇子與公主的不同吧?
皇弟身體孱弱,即便因此做不得儲君,等再過幾年,也該封地授王爵了。屆時,他至少能擁領一都數十萬平民供奉,同時也得修出藩王氣度,防備別人以保護自己,會冷漠些,與人保持距離,不再像現在這樣可以沒有多少顧忌的嬉鬧。
而自己雖然貴為公主,待到嫁人離宮,其實也就是個相夫教子婦人命運。
見阿姐的眼色忽然有些黯然意味,王泓有些不明所以,這才算肯出聲了,緩言相詢:“阿姐,你怎麼了?弟隻是心未靜下來,暫時還不想回去,你惱了?是因為弟不聽勸?”
王晴回過神來,緩慢搖了搖頭,輕聲說道:“弟,你不樂意做的事,阿姐從來沒有為難過你。我隻是忽然想到了一些別的事情,有點走神了。”
王泓沒有繼續追問王晴為之走神的是什麼事,隻是將語調再放柔和了些地道:“阿姐,弟知道你是心思細膩的人,這是你的優點,但有時候你就是把事情思慮得太深了,過於傷神,這樣對身體也不好。”
王晴知道這是弟弟在關心自己,聞言心中一暖,臉上卻無多少表露,隻是以剛才說過的話又催促了一句:“這話你應該多對你自己說說才是。你這身子才養得壯了些,手上撩了一劍,便又瘦回原來的樣子。父皇看著都愁,你還不知道愛惜自己的身體。”
“唉,這都說過多少回了,能替母妃受這一劍算得了什麼。”王泓輕聲歎息,稍許停頓,他終於表示暫時放棄抗議,乖乖跟著阿姐回去。
賈仲是華陽宮裏常守太監,若與二皇子外出,必定形影不離。於是這收拾釣蝦用具的活兒就都交給了上官非,憑他的旗領腰牌,即便不借皇子之勢,後宮大片地方他都可以過往無礙。
然而就在上官非拾掇到第三根釣竿時,正在收線的他似乎遇到了點小問題。
釣鉤似乎纏住了水下雜草,上官非隨手拽了一下,居然沒拽動,他不禁輕“咦”了一聲。
已經走開數步遠的王泓側目看了一眼,步履稍緩,打趣問了聲:“難不成在這類淺池裏,還有連你上官非都需要用些力氣才能拽上來的大蠢魚,竟誤吞了釣蝦的鉤餌?”
緊隨一旁的華陽宮主事太監賈仲小聲附議:“也許是鉤子沉到池底,正好掛上不知誰丟的爛鞋子……”
王泓這邊的主仆玩笑話剛說到這個地步,數步外,上官非腕力一掙,依然將那纏住在水底的釣鉤扯出了水麵。虛影晃過,釣鉤從水裏帶出來的既不是蠢頭肥魚,也不是哪個缺心眼的宮奴隨手丟棄的垃圾爛鞋子,而似乎是……一個包袱!
顯然這包袱在水底下泡得有些年月了,外麵一層大約屬藍底色的布料上沉澱了水中汙垢,漸趨黑色。而在汙垢的上頭,又生了一層濕膩的青苔,使得這個包袱乍一眼看去,倒更像是一個球狀物。
南國較早就盛行蹴鞠遊戲,並且還被分為兩種,一為裸足蹴鞠,一為馬上蹴鞠。裸足蹴鞠所使用的球是由牛皮縫裹獸毛製作,彈力強且觸足柔軟。這種遊戲單人多人都可以玩,難保不被帶進宮裏來,供生活環境閉塞的宮奴私下戲耍。
現在被上官非用釣竿“釣”上來的這個包袱雖然是球狀物,但隻要細看,又會發現它恐怕不是蹴鞠皮球那種東西,因為它在水下泡了許久,球體形狀居然還硬挺著,沒有腐爛。
馬上蹴鞠所用的球是竹篾編的,比毛囊皮球更具有形體支撐力,但若是泡在水裏幾個月,也得爛得散架,這包袱裏顯然也不可能裹著竹球。
看見這個被釣線扯上岸的球狀包袱,就連王晴也停下腳步,好奇觀望。
賈仲忍不住好奇猜測道:“難道是哪個奴婢私藏的錢罐子?”
王泓也不嫌他俗,還湊合辯了句:“誰藏錢都藏到水底下去了?”
那邊離長滿青苔的包袱最近的上官非用手裏的釣竿杵了杵,然後回稟道:“裏麵是硬物,但感覺不太像是瓷器一類的事物。”
王泓收起玩笑之心。他想到這裏是冷宮附近,前朝後宮裏發生的那些齷齪事,他不是沒耳聞一些,而冷宮裏的某些故事更是惡臭不堪。憶此種種,他對這個因偶然機遇釣上水麵的包袱並不存什麼美妙設想。
“小心些。”王泓對俯身準備拆包袱的上官非叮囑了一句。
上官非點了點頭。包袱外頭那層布已經被池水泡得接近腐爛邊緣,他隻勾指一劃,這包袱便像被刀劃過的包子,露出了裏麵包裹著的東西。
上官非的視線才在包袱中的事物上略微停頓,頓時人就倒退了一步,眼現驚愕。
緊接著,王泓也看清了那包袱中的事物,他眉心微擰,下一刻就身形挪動,擋在了姐姐王晴麵前,並朝不遠處的上官非使了一個手勢。
上官非很快就明白了他手上那個動作的意思,步履挪動,一腳將那個包袱踢回了水池裏。
王晴隻模糊的朝那即將打開的包裹看了一眼,視線就被弟弟王泓擋住,她心裏的好奇還未散,便問了一句:“包袱裏是什麼?”
雖然王泓不想讓姐姐受驚嚇,但他知道瞞得太緊也不好,免讓心思細膩的姐姐掛念,他坦誠地小聲說了句:“是個骷髏頭,應該是前朝宮闈爭鬥留下的,姐,你別害怕。”
直接與骷髏頭對視,這跟由別人轉告地上有個骷髏,給人心靈上製造的影響是大為不同的。
並且,王泓雖然沒有隱瞞,但在轉述的字句上還是作了些修飾的。那個爛布包袱裏的骷髏頭,之所以能把上官非也嚇得倒退,是因為那白骨骷髏的個頭,很小,不似成年人所出。
小孩子的遺體或者頭骨,會對女性造成更厲害的精神刺激。王泓也忌慮,若是半點都不掩飾,憑他這公主姐姐柔弱善良的心境,恐怕要大受傷害。
盡管有王泓心細做了言語措辭上的緩衝,甫一得知那包袱裏裹著的居然是個骷髏,王晴心裏還是微微抽了抽,果然一個字也不再多問了。
王泓見姐姐臉色白了白,又安慰道:“姐,別怕,隻是死物罷了,而且就算這世上真有魂靈異物,這枉死的人不是我們害的,也犯不著我們。”
王晴抿緊嘴唇點了點頭。她亦很快在心裏提醒自己,身為帝家長女,豈可像尋常小兒女那樣膽小怕事?可盡管如此,她垂在衣袖裏的手還是在不自覺間攥緊,因驚嚇而微微發白的臉,良久沒有恢複之前巧笑嫣然時的自然紅暈。
王泓朝公主姐姐身邊的女官盯過去,肅容一字一句說道:“本宮釣蝦時掛上來一隻癩蛤蟆,癩漿噴出,嚇到了公主。你今天侍立一旁,看到的就是這些,可明白了?”
公主親手調教的近侍女官,心智之敏捷絕非尋常混日子的宮女可比。聽得二皇子如此嚴肅說了這話,這名跟在公主身邊的女官當即理解通透,神情極為認真地點頭應聲:“奴婢記住了,請二皇子殿下放心。”
王泓又朝逗留在較遠距離外的那群公主隨行奴婢看了幾眼,隻見她們神色如常,仿若未知。估計就算看見了這邊發生的事,也隻是模糊看了個大概,並未辨出自己這邊釣蝦釣上來的詭譎事物。
王泓這才麵色稍緩,牽起姐姐的一隻手團握住,慢慢揉開她因心驚而緊緊攢著的手指,溫言說道:“今天是弟錯了,不該來這兒,才招致阿姐驚嚇。姐,你不若責怪弟弟幾句,也好抒一抒鬱氣。”
“心裏不快,就可以用別人撒氣,你這說得什麼話。”王晴眉頭微蹙,因為聽說水池裏釣起來的那個包裹是個骷髏頭,她心裏是有些不舒服,但卻舍不得因此怪罪弟弟。她現在說話的語氣裏也有責怪之意,卻仍是在怪弟弟不珍惜他自己,而非因為那骷髏頭。
不過,比起剛剛隻顧抿緊嘴撐膽氣,現在這麼一開口發泄了些煩躁氣,心裏的確要舒服了些。
可見弟弟平時也是忍得緊,才會對忍氣的結果有著這麼仔細的體會。
想到華陽宮裏,那些由德妃挑選進來的新宮奴那種做派,恭敬有餘實則內心皆冷漠,顯然是弟弟所不悅見到的,王晴又歎了口氣,臉色緩和下來,輕聲說道:“就算是你的錯,姐姐也舍不得怪你。不過,冷宮的確不是個好來的地方,我們回去吧,你以後也別常來這裏。”
王泓微微一笑:“姐,這次我聽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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