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6)、第三個人(2 / 3)

當時林杉見他的傷勢已經因路途顛簸而有惡化的跡象,便沒有狠心把他遣回,同路帶上了他。因為倆人傷勢比較接近,留他同行,也是為了方便在隊伍裏的廖世治療——這世上能找著在身邊的可以治療那種可怕傷勢的人,恐怕就隻有廖世一人了。

如今倆人的外傷都已痊愈,但即便是江潮這個外人也隱約能發覺,林杉的身體狀況有異,可這是連廖世都說不清楚原因的傷後遺症,江潮就更不知曉其中原因了。

總而言之,身攜當年統領大人給的指令,待在林杉身邊的江潮覺得自己如今能做的,除了護衛林大人的人身安全,還應該多考慮照顧他的隨時需求。

“大哥……”

隱居在北地小鎮,不止是江潮,其餘與林杉來往的甲士兵卒都在他的叮囑下,並不使用官方稱謂。知道林杉隱居地的人,都是他的舊部,早年就是這麼喊的,如今再這麼稱謂也很自然,江潮身處這樣的環境裏,三年過來也習慣了。

隻是,剛剛步入屋中的江潮在看見林杉的第一眼,就發現他額邊掛著汗,他一貫沉穩的聲音頓時變得遲疑。

——屋中雖然被炭火烤得比屋外溫暖許多,但也不至於讓人熱成這樣。

“叫你待在外麵,你還真就杵在門口。這裏隻是民宅,你倒總把它當官衙,一點也改不了習慣。”林杉閑話一句,說到這兒,壓抑著咳了一聲,緩了口氣後才言歸正事:“替我換杯熱茶。”

江潮連忙走近書桌,端起已沒什麼熱度的茶盞,在臨出門時,他又側目看了一眼屋角的炭火盆,心裏大概有了打算。

即便這屋子裏沒有燃炭火取暖,林杉可能都不會在意,但身為離他最近的侍衛,江潮覺得,即便他沒吩咐,自己也有必要做些什麼。

江潮走後沒過多久,林杉就又斷斷續續咳了起來,但他依然目光如定,並未受肺脈中那絲寒氣襲擾的影響,打開了手邊的一本無題冊子,翻到了他剛才看到的那一頁,繼續認真研讀。

片刻之後,房門處沒有響起江潮那沉穩的腳步聲,來人腳步輕微,連著呼吸也較輕,而林杉不用抬頭也知道這人是誰,嘴角已淡開一絲笑意。

在混雜著紙墨與那種若有若無竹炭氣味的書房裏,來人身攜的那抹淡淡酒香便顯得格外明顯,還有她纖秀手指間端著的那碗花生豆仁粥,食物自然的香味也是格外誘人。

“酒兒。”林杉合上書挪去一旁,抬頭望向站在書桌前的淡妝女子,含笑說道:“你怎麼來了?”

酒兒即是東風樓三年前的總管事九娘,而她在三年前跟著林杉來到北地這處小鎮隱居時,便恢複了原本的閨名,姓陳單名一個酒字。不再居於東風樓,不再每天濃妝豔抹之後,陳酒那身脂粉香也漸漸淡得近乎消失。

一年前,待林杉的外傷完全痊愈,她緊繃的心鬆弛下來,頓時覺得日子過得頗為無聊,便重操舊業,卻不是指東風樓裏的那些行當,而是釀酒。在被生活所迫,賣身入東風樓之前,陳酒是京都頗有些名聲的陳五酒莊老板的女兒。因為陳老五就這一個女兒,所以在她還隻有五、六歲時,就開始教她釀酒技術。

如果沒有戰事,沒有前朝時局的腐爛,陳酒的一生至少應該是富足平靜的。然而動蕩的時局就像地震,可以摧毀一切,特別是小產業商家,會因為這種動蕩而最先崩潰解體。

戰亂使一切生活物資緊缺,還拿什麼釀酒?連飯都快吃不起的民眾哪還有心思買酒吃?酒莊在極短的時間裏破產,身為酒莊老板,陳酒的父親受不了這打擊而生了場重病,陳家連家主都倒下了,境況之緊張可想而知。

陳酒為了給父親籌治病的錢,便離家尋生計。給大戶人家洗衣,到飯館端盤子,甚至上山砍柴的苦力活她都做過。但因為她是女子,沒少受人歧視,明明做了與男子等量的活,卻往往要多費一番口舌,才能拿到同樣的工錢。

隻因她是女子……隻因為她是一個姿色不俗、且還隻有十幾歲的女孩子,即便她隻想做工掙錢給父親治病,卻少不了收到男主顧的歧念騷擾、女主顧的冷語提防。

如果沒有足夠的實力地位作為保護力,女子的美貌很可能是種錯誤的獲得,會給自己帶去比醜陋更嚴重的麻煩。

盡管陳酒也知道,像她這樣的女子在亂世中要謀生,會遇到的困擾與威脅將更多,她也時刻提防小心著,然而最終她都沒有逃過現實的逼迫,為了拿到急錢救命,她最後以十兩銀子的價格,把自己賣給了青樓。

東風樓的前身,是一座名副其實的青樓,陳酒賣身到這兒,她本身並沒有什麼特長,唯一的特長就是臉蛋兒生得漂亮些,便難逃一種命運。

陳酒自己也知道這一點,她雖然怨憤自己的命運如此苦難,可在痛哭一宿之後,又隻能無奈的接受,並且已經做好準備,等那十兩救命錢到了父親手上,她隨後就自行了斷。

命運似乎就是這麼喜歡捉弄人,最擅長的就是把人捉弄到絕境邊緣,又反手撒一縷曙光,讓人繼續苟延殘喘,如此篩棄弱者。

青樓鴇母給陳酒的要求,是她必須為青樓賺取五十兩收益,否則那十兩賣身錢隻能兌現三兩。在青樓裏做了幾天端茶水的丫頭,她的臉已經被常來青樓廝混的那些人認熟了,名譽已經毀了大半,鴇母在這個時候才告訴她這些,她才知道自己掉入了陷阱,再難翻身了。

不幸之中,她有一次機會遇到了當時樓中的花魁,也就是十多年後東風樓新樓主紫蘇的姐姐紫玉,一番交談下來,雖然沒有解救她,卻也算是給她指了條路。

在紫玉的建議下,陳酒認了命,並決定好好利用自己目前還能利用的唯一優勢。一生隻有一次的處子之身,要賣五十兩,在當時的時局中確實很勉強,可這是她唯一的籌碼,連嚐試的機會也隻有一次。

鴇母也希望這新買來的丫頭能多給樓裏賺錢,一開始也還沒催促她抓緊時間去賣。在這有限的時間裏,還好有花魁紫玉幫忙,讓一點經驗也沒有的陳酒進了一處雅間。此雅間裏的三人全是貴客,如果招呼好了,很可能就能賺得五十兩——盡管這是拿身體去賺得的,但這是殘酷現實中難有的一絲希望。

然而她一點狐媚招數的基礎都沒有,花魁紫玉好心教她的幾招就更顯得難以掌握,她故意將一杯酒撞撒在三人當中唇紅齒白聲音略顯尖細的歡客身上,明明是要裝出無意之舉,卻因為拙劣的演技而把酒水撒到別人臉上,招來另一邊一位聲音厚重如錘的歡客訓斥。

這一頓罵挨下來,她是真的懼怕了,手腳齊顫,倒不再是演戲。

還好有第三個歡客勸阻,那罵聲才漸漸止了,斥罵的那位和聲細的那位隨後一齊出了雅間,室內隻剩剛才幫了她的那位歡客,她卻半眼不敢看他。

她並不想來青樓這種地方做事,盡管她最後還是難逃此途,並且已經做好了出賣自己的決定,但她的心境尚未變過,對於每一位走進這棟樓的歡客,都被她暗暗釘上了“輕薄”二字簽,也包括此時雅間內剛才明明幫了她,此時也沒有趁室內無人而對她動手動腳,隻是在獨斟獨飲的那個年輕男子。

就這麼垂頭幹杵在雅間裏過了良久,她才回過神來,急忙上前為他斟酒,而心中想到自己再不是陳五酒莊的陳酒,而是青樓陪酒女,她的心緒頓時黯然起來,一時也忘了花魁教過她的,陪酒要賣笑的技巧。

她雖然不敢看那年輕歡客的臉,但那人卻一直在觀察著她的神情變化,當她為他斟酒,他忽然伸出手握住了她的手腕。

當她本能的掙紮,很快又意識到自己卑賤的身份而放棄,心緒無比緊張的以為自己就要在這雅間裏被霸占時,她卻隻見那人又鬆開了如鐵一樣牽製著她腕部的手,輕笑道:“你不像是青樓女子,剛才端著酒壺時,你的手很穩,目光也很專注,但為什麼要故意那麼做?”

那位獨留在雅間裏,獨自飲酒的歡客,便是眼前坐於桌前靜靜看書的林杉,一個在她命運走向最低穀的時候,給她帶去轉機的人,一個影響了她半生、也許還會影響她下半生的男人。

直到數年後,她才明白了,他會突然抓住她手腕的原因,隻是為了試探她會不會武功,是不是喬裝之後的刺客。

林杉給陳酒的第一印象,便是讓她覺得心驚,不是驚於他身懷的那種特立獨行的才華,而是他的話仿佛如劍鋒一樣,可以剖開人的心門。那時的她在他麵前根本藏不住事,隻要他想知道,她最後都在不自覺間說了真話,當然最後還包括她被迫賣身的事。

而在當時,不知道林杉真實身份的她,隻覺得這獨自飲酒似有心事的男人真的很有錢,隨手掏出一錠足五兩的金子,他叫她離開青樓,另謀生路,她頓時泣不成聲。

同等份量,金可以是銀的三倍價值,五兩金子可以兌十五兩銀子,就算因為戰亂導致黑商遍地,在兌換的過程中折損一些,那也足可超過她賣身青樓的那十兩銀子。

如果她是在正規一點的飯莊做工,突然有了這麼多錢,她的確可以立即辭職。然而在青樓做了幾天雜工,除了她看到聽到的有關這座樓的傳言與規矩,還有鴇母為了防止她偷溜而警告過她的一些事,這讓她不敢輕舉妄動。

有了救命錢,陳酒當然不想再繼續留在青樓,賣身的事也可免了,但她同時又非常害怕,如果她觸犯了這座樓裏的規矩,也許連京都都沒法再待下去,可父親的病並非有錢就能立即治好,能受得了奔波之苦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