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6)、第三個人(3 / 3)

真是無錢苦、有錢亦苦。

陳酒在拿著金子後還痛哭的原因大部分也在此中,哭到後頭,她甚至再次憤恨,為何不能早一些遇到眼前人?

毫無懸念,她隨後就告訴了林杉,她所犯難的事,包括她知道的一切關於這座樓的信息。她也是在幾年之後才知道,正是那天她所說的一切,讓林杉有了足夠的把握,將這座樓異主,包括不知用什麼手法找到這青樓的主人。

她忘不了那棟青樓易主時,鴇母收拾包袱出門那一刻,悻悻然回頭看了她一眼時的表情。

如果沒有她與林杉的那數番交談,青樓易主的事恐怕沒那麼快。後來她回想起那天的事,卻是暗暗心驚,慶幸於自己在那一天遇到的是林杉,而不是別的什麼人,否則她那數番可算是沒留什麼防備心的話,可能要讓她在還沒失身之前就先丟了小命。

鴇母離開的那一天,準確的說,應該是那老女人被新樓主當垃圾一樣丟棄的那天,陳酒也終於得了機會可以回家,然而命運裏的挫折再次重重擊中了她。

她在青樓幸遇林杉,而保得了作為一個人的最後一絲尊嚴,但在家中養病的父親聽聞這消息,卻經受不住打擊,沒幾天就病逝了。

待到她有機會回家,看到的卻隻是父親冰冷的靈位,以及鄰裏間閃爍的眼色。

為父親守完一個多月的孝期,人生第二次有了離開青樓機會的她卻再次回到了那個地方,而原來的青樓已經更名為東風樓了,裏麵的格局也大為改變。

讓她覺得慶幸的是,在她最無助的時候,幫助過她的兩個人都還在,花魁仍是花魁,而那個大抵算是救了她的男人則成了新東風樓的合夥人之一。而讓她尤為驚訝的是,其餘的兩位合夥老板,正是那天在雅間飲酒的兩位歡客,她忽然明白為何那天會挨罵,因為被她故意撒酒在身的那位細聲歡客,竟然是位女子!

陳酒會主動回東風樓的原因,其實主要還是想再見林杉一麵,而待她回來時,東風樓大為改變,她也實現了她的願望。本來事情到了這一步,她也可以走了,這樓都成林杉的了,想必也沒人刻意留她,可她反而卻決定留下來。

她算是樓中眾女子裏唯一一位身子還幹淨的女子了,她卻選擇留下來,這決定著實讓人匪夷所思。

而當她認真的將這個決定告訴林杉之後,沉默了良久的他既沒有拒絕,也沒有讓她在樓中做事,而是把她派去了賬房,讓她跟著易主後東風樓的新任女主人,也就是她故意灑過酒的那位細聲歡客學習理賬。

理賬這種事她以前在自己家的酒莊也做過,有一些基礎,去賬房算是讓她學以致用,而能透晰了解這一點的,在當時也就是林杉一人了,因為她隻向他訴說過自己的經曆。

因為這些經曆和他給的待遇,她的心逐漸在向他靠攏。在人生遭遇最低穀時期,是林杉給了她轉機,這種恩情著實令人難忘,而讓她傾心於他的關鍵一點,還是在她最受非議的時候,他竟還能理解她的想法與決定,而不是用世俗眼光看待她。

如果在清明世界裏已經守護不了尊嚴,卻能在看似汙濁的環境裏得到一絲安寧,為什麼就不能選擇後者?

這一有些荒唐的想法,在即將改朝換代的局勢中,荒唐似也有了正常可行的道理。

早在酒莊破產,父親病倒,連藥費都難以支應時,陳家的那些親戚已大多斷了來往。再到父親病逝,而他唯一的女兒陳酒還傳出那樣的醜聞,恐怕陳家最後剩的那幾個還有點憐憫心的親戚也不肯來往了。

不僅如此,就連鄰居見到賣身青樓的陳酒居然回來了,也都是閉門不見,卻又止不住在角落裏對她指指點點。

滿街都可見打包準備離開這座都城的人,在混亂的局勢中,這種親人離散,又備受人議論,毫無顏麵的生活,似乎是有不如無。但陳酒在這樣的境遇裏,心誌卻堅定起來,沒有再像剛入青樓時那樣整天都想著與死有關的事,隻是因為她覺得自己遇到了可以為之靠岸的一個人。

她回到東風樓,隻是為了能抓住一切機會見到林杉。她以為他懂她的心思,是因為她在他心裏已有了地位,其實卻不然,在賬房跟著那位新樓主學了一段時間的理賬知識後,她才真正認識到自己的想法,隻是一廂情願。樓中多的是了解男人心思的女子,也不乏抱著與她類似想法的女子,但林杉從來隻會對那個似乎習慣了改扮男裝的女樓主流露出那種動情眼神。

隻有她,姓葉的女人。

而不是她陳酒。

悲哀地認識到這一點以後,她卻沒有放棄,因為這是支撐她活下去的唯一意義。她甚至已經暗自決定,即便是給他做妾,隻要能一直待在他身邊,她也願意。

隻是後頭的事實在變化得太讓她感覺吃驚,本來她以為自己最吃驚的,應該是那女樓主的身份。因為東風樓說是有三位老板,但實際上買下這棟樓的錢全部是那位女子提供的,林杉隻是出了改樓的力,而那個嗓音沉厚的合夥人,似乎隻是做了些周旋談判之事。但等到其餘兩人的身份真正顯露,她才知道自己不僅知道的事微小,自己在樓中的存在,也是那麼渺小。

再想想自己那願望,真是奢侈啊。

隻是讓陳酒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她原本以為林杉必定會娶葉姑娘為妻,可葉姑娘最後卻跟了那個嗓音沉厚的合夥人。的確,那個男人的身份無比尊貴,可葉姑娘家財如山,她真的是一個看重權貴的人麼?在陳酒看來,如果讓她選,她一定會毫不猶豫的選擇林杉——隻可惜這個人對她一直隻是心存一絲憐憫之情。

但不論如何,葉姑娘嫁人了,陳酒應該高興,因為林杉心裏就那一個人,那個人離開了,是否坦途就擺在她的麵前?

為了攀上他的心,她甚至重新再向花魁學習那些媚術,卻一次次在他麵前失敗,甚至後來還讓她驚恐的發現,如果她再這麼繼續向他使用這些伎倆,也許彼此間連朋友都難做了。她一直無法明白,也很想明白,這個男人的心實際裏為何這麼冷酷,他可以對身邊的人很好,但他心裏那片禁地,似乎絕然不允許任何人踏入。

十三年前的一天,林杉來到樓裏,清理完定期會收走的賬目,他便又獨自坐在雅間裏,關著門喝悶酒。那時離葉姑娘因嫁人而離開東風樓已經有將近一年時間了,那時的她已經被提升至樓主地位。仍是像當初她剛進青樓時那樣,在雅間裏幫他斟酒,卻是信心滿滿,忍不住問了他一直沒有娶妻、具體的說,是沒有娶葉姑娘為妻的原因。

那一次,林杉又是突然抓住了她的手腕,唇角勾著一絲笑,聲音卻很冷地說道:“你喜歡我?可我不喜歡你,死心吧!我們之間不論發生何事,都是沒有結果的。”

林杉從來沒有對她說過重語氣的話,也包括他在說這句話時。雖然當時他已經喝得半醉,可他的語調依然平順,說話時嘴角還掛著一絲笑意。可這句話卻像一把劍,毫不留情的將她的心剝得鮮血淋漓。

如果他當時臉上能有一絲怒意伴隨話語表現出來,她或許還能憑此在事後騙自己,認為那是他擲氣的話。然而他偏偏能那麼平穩的說出這句話,便間接等於在說這句話的同時,還補充了一句:我沒有開玩笑。

那天他離開之後,沒隔幾天她便得知他離開京都的消息。原本她還正有些生他的氣,可在得知這消息時,她隻想什麼都不顧的跟著他一起走。

這當然是不可能達成的事。

陳酒本來以為,林杉的離開是因為她那天給他斟酒時的“冒犯”,終於讓她連跟他做普通朋友的機會都丟了,因而她很是擔憂。好在沒過多久,他的信到了,並且指定了收信人是她,這似乎意味著將有什麼好事發生。然而拆開信之後,她雖然可以放下自己之前的擔憂,卻又憂心起另外一件事。

這一掛心,就是十年之久。十年之後,他終於回來了,然而他這一次待在京都的時間,竟比上一次更短。上一次他離開時,帶著的是葉姑娘逝世給他造成的傷害,那傷害在心裏,總能被時間治愈,可他第二次離開京都,卻真是差點就丟了性命。

或許是她用了十年之久,認真完成著他每一次用秘信寄來的任務,終於在他心裏堆積了一定的地位,又或許隻是他養傷的需求,需要一個值得信任又能服侍得細致的人伴在身邊,這一次他離京終於願意帶上了她。

而他在這三年養傷期間,她在無數個日子裏想象過的場景,終於得以實現。這三年他給了她很多欣喜,其中最讓她為之心跳的,是他說那年他在青樓雅間之所以會給她五兩金子,並不全是因為憐憫她口述的身世,而是因為早在那之前,他去陳家的酒莊買過酒,是真的希望她能把那酒莊再開辦起來。

她這才知道,原來他早就認得她了,這讓她心裏又生出些自信,原來與那位葉姑娘相比,自己也不完全算是後來者。

隻是,知曉了這一點又如何呢?三年親近甚至是親密的相處,她明顯感覺得到,自己還是無法完全取代那位葉姑娘在他心中的地位。

剛剛到達這鎮上時,林杉因為傷重,不論是側臥還是平臥,都不能持續太久,隻能坐著睡覺,那時陳酒還能常常倚在他身邊,給他當枕頭。而他則因為外傷麵積太大,又屬於比較特別的燙傷,在新肌未生時既不能受壓,又要保持燙傷麵透氣,所以他身上便常常隻套著一件極薄的衣衫,挨在她身上,這算是十分親密的相處方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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