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當王熾的目光從那個疑似瞎子的撫琴老者身上挪開時,被阮洛放出一片金葉子而驚詫到一時間忘了言語的賣唱姑娘也已經回過神來。然而在她眼中,不可思議、並也有些難以置信的神情依然存在,接下來她說的話也表達了她的這種態度。
“以京都口音唱川西的小鄉曲,對於小女子而言,並不是太難的事,反觀公子竟肯以如此貴重物品贈賞,小女子受之有愧,如此拙技小曲,也值不起這個價。即便小女子得了公子的恩惠,卻因此存了愧意在心,恐怕今後也夜難安寐,還請公子收回。”
貧苦家女兒,腳走四方千裏,受盡多少白眼菲諷的洗禮,至如今還能有這樣不貪不嗔的清傲氣,雖然可貴,但在現實麵前強撐,未免也是對自己殘酷了些。有著這樣的性格,對於一個單薄女子而言,不知是福是禍?
有的人不貪,是因為擺在眼前的利益在他們的計算程式裏太小了。若是利誘之物達到一定份量,貪與廉裏頭保持中立者,又有多少新人會栽入利益的漩渦?
而眼前的情況,就以京都居民作例,一片金葉子的價值,可以供帝京一個三口小家戶一年的租房與購買口糧的消耗,可以是腳下這家餛飩館兩個月的純利收入。
一個尋常走街串巷唱曲女辛苦一年,也未必能掙這麼多。關鍵是,若能一次性收獲這麼多財富,也許憑此置辦個小家業,機會拿捏得好,日子一下就能走上穩定路軌,便再也不用做這樣低賤的賣唱活計了。
這片漂亮的葉子,對於賣唱女而言,不僅是價值不菲,而且還極有可能成為幫助她獲得一次翻身機會的有力籌碼。
但她麵對這片葉子,居然還能守住一份勞與得互趨平等的信念。
有一絲亮色自阮洛眼角滑過,麵對賣唱姑娘的婉言推拒,他心裏早有應對的話。不過,他會早有準備,倒不是因為他憐憫於此女子身世的孤冷漂泊,而是他有理由與王熾一同仔細聽聽川西那邊的情況。
“我雖然久居京都錦盛之地,耳旁卻時常聽說川西邊陲之苦難,不知其地究竟如何。”阮洛望著那姑娘,徐徐開口說道,“現在有這個際遇,能聽一聽姑娘從千裏之外帶來的聲音,若不是虛情作調,在我看來,就值得此價。”
現在阮洛的意思已經與王熾走到一起了,那就是要這賣唱姑娘唱出真曲。至於曲風雅不雅,唱調妙不妙,反而變成了輕的東西。但最後還剩一個問題,令這賣唱姑娘在向阮洛報以感激地微笑後,微微側過臉看向了王熾,欠身以禮,輕聲相詢:“不知……”
她照例又準備喊“好人老爺”了,王熾突然抬手,將她話意打住,又看了阮洛一眼,微笑說道:“如何不能,京話甚妙。”
“爺爺,”見王熾答應得幹脆,阮洛拋金葉子拋得灑脫,這賣唱姑娘似乎也受了些影響,不再拘謹忸怩什麼,向身後一偏頭,招呼上了那抱著一把三弦胡琴的老者,“孫女今天要唱一曲‘山崗風’。”
川西山連山,川南則麗水多些,此山此水養此曲風,川西唱得最多的,自然是與山有關的律調。
也許是因為特別的環境所造就,傳遞在重巒疊嶂之間的歌聲,便慣常不以柔潤宛轉為特點,而更考驗和鍛煉嗓音裏對情感的那種最原始的浸透力。
搭配這樣歌聲的樂律,亦有此風味。
毛糙幹枯如柴的琴梆子上,如果不是錚著三根光潔筆直的細弦,真的很難讓人將其與能給人帶來清朗感受的樂器聯係到一起。而如果不是如此近距離聽老人枯指滑過冷弦發出的第一聲響,恐怕也很難有人會認為,這把“幹柴”不但是樂器,還是三弦當中品質上乘的作品。
“山崗風”的伴奏在弦音上表現得依然有些稀稀落落,老人的手指隻在歌聲唱到一個音節轉折時,會點撥兩下,但卻能讓這有些幹癟的曲風變得豐滿一些。
姑娘的嗓音依然清脆,“山崗風”的曲調也毫無悲戚之聲,反而配著詞來聽,頗有種大山深處有人家,風驚樹鳥影成群的自然風味。
當“山崗風”的第一段唱到“山崗風吹青川水,水映錯青鬆”時,餛飩館內最後留下來的那個年輕人似乎終於從自己沉浸的某件事情裏走出,朝唱歌的姑娘看了一眼。
像是有些猶豫的,他慢慢站起身,直接將食銀放在桌上,但並未給那姑娘賞錢,徑直便走出去了。
歌女的聲音並未因這年輕人的離開而稍有停滯,當歌聲唱到“山崗風吹青苗伏,驚了幾隻兔”時,阮洛眉尾微動,他想起了三年前還在泊郡時,王哲常常找村裏的老獵戶一起去山裏頭打野味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