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手指雖然纖長,卻仿佛是女人所生長的手一樣。在華陽宮所有宮人的盡心服侍下,他不需要做什麼力氣活,當然那種膚色和手指骨節所呈現出來的狀態,亦是一種沒什麼力氣的樣子。
嘴角不自覺間攀上一絲自嘲的微笑,他想起了別院那位姓葉的女子。
他曾用自己的這雙手輕輕摸過她的肚皮,她腹中那個小生命動彈時給他帶去的指間觸感,讓他當時幼小的心激動和新奇不已。這也讓他一直忘不掉那個女子給他的半年愛護,以及那個紅日漸傾的下午,她撫摸著隆起的小腹笑著對他說過的那段話。
……
“小泓兒,以後姨要是生了個男孩,便是你的弟弟了,如果是個女孩子,那就是你的妹妹。總之姨雖然不是你的生母,但這孩子是你父親的孩子,也就是你的弟弟或妹妹,你們以後一定要相親相愛。”
“嗯!但是……葉姨,你能不能生個妹妹?泓兒已經有一個弟弟了,但他卻總能欺負到我頭上來,要是再來個弟弟,泓兒怕是會頂不住了。”
“哈哈,沒關係的,有姨在,這個弟弟要是敢欺負你,看我不把他的屁股打開花……哎呦……”
“葉姨,你怎麼了?”
“臭小子在裏頭鬧騰,剛才踢了我一腳。唉……所以說人不要在別人背後說壞話了,連沒出生的嬰孩都知道不高興,要報複咧!”
“敢欺負葉姨,看我來替你出氣!”
“別別,你揍他,他還沒法跳出來還你,便隻能拿我出氣。”
“那……那我給他唱首歌,他睡著了就不會亂動了。”
“你唱吧!小泓兒,以後你這個弟弟要是敢欺負你,我不在的時候你也可以揍回去。不過她要是個小妹妹,有賭氣耍橫的時候,你可要多擔待啊!”
“嗯,要是有個妹妹,我一定會好好疼惜她。我一直想有個妹妹哩,多可愛呀!”
“有你這句話,姨放心了。”
……
王泓到別院玩耍,第一次見到那位葉姓皇妃時,她的小腹就已經隆起了一些。那時候的他隻是模糊地知道,葉姨在不久之後就會生孩子了,而她的孩子即是自己同父異母的弟弟,亦或者是妹妹。
王泓已經有一個姐姐和一個弟弟,都是同父異母所出,他對此並沒有覺得有什麼不妥之處。而對於未來弟妹的好惡,這份感情則多是由對其生母的好惡而生。不過王泓很喜歡這位父皇的妃子,當然也就很期待弟弟妹妹的出生。
王泓對自己的生母的記憶不多,直到他長到一定歲數,才清楚了自己的生母有些精神失常,所以小時候父皇幾乎從不在他麵前提及他的母妃,是怕他的成長會受其影響。在認識了住在別院並深居簡出的葉姨後,王泓便常常前往,陪著葉姨說話,由葉姨帶他玩一些奇怪但有趣的遊戲,吃葉姨做的點心……在短短的半年時間裏,他獲得很多前所未有的快樂。
時至如今,他才深切體會到和明白,那種快樂情緒是由母愛所至而引起的,然而他從葉姨那兒獲得的母愛,也僅僅隻是維係了半年時間而已。但這種變化不是因為葉姨有了自己的孩子後,就不再像從前那樣疼愛他,而是失去所致。
那位不似大人那般表情刻板,又對他十分愛護的女子,在一夜產子後,很快在宮闈間消失了蹤跡。如果不是別院還在,院牆一角那株自己和葉姨一同澆過很多次水的杏花小樹還在,這短暫的記憶怕是真會讓他誤以為自己隻是做了一場甜美的夢。
葉姨不見了,王泓又回到原來那種天天呆在室內,要麼看書要麼發呆的枯燥生活氛圍裏。但是他已經嚐過母愛嗬護的那種溫馨美好感覺,所以他快要有些沒法像從前那樣再將這種枯燥生活忍耐著繼續下去。
可是每每當他問及葉姨的去向,宮裏負責照顧他的老嬤嬤不但不回答,反而總是委婉地規勸於他,暗叫他不要問這方麵的事。
終有一天,他得知了葉姨的死亡結果。
一個非常愛護自己,並也讓自己心生依賴之情的人,突然死了,這消息讓他的精神大受刺激。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裏,他不再需要老嬤嬤的提醒,在自然而然之中不願去觸碰那個話題。
但這不表示他會真的這樣忘記所有關於那名女子對他好的記憶。
在親族都表示出回避淡漠態度,而自己又放不下這份對葉姨死亡原因的困惑與質疑的時候,王泓決定自己動手,緩慢而隱秘的構築了一股自己的力量。
他這麼做,原本隻是想查清楚葉姨的死亡原因和弟妹的去向。他沒料到這事兒越查到後頭,扒開的豁口就越大,甚至讓他察覺到,自己生母的精神失常,似乎也不是自發引起,而像是有人暗害所致。
而這個暗施黑手的人,所有線索都將她引向那位一直以來待自己非常好、如今又十分受父皇寵愛,寬忍仁厚的德行廣播於宮闈間的德妃娘娘。
德妃集父皇的萬千寵愛於一身,除了尚未為父皇產下子嗣,其它方麵幾乎能算完美。王泓當然也知道身處這樣地位的人容易遭人妒羨,被潑汙水引人誤會的可能也是非常大的。所以在剛有那種不好設想時,他選擇了忽略回避。
但是,近期發生的一些事,卻讓葉姨的事也與她存在惡劣連係,這讓王泓隱隱之間總覺得心焦如灼。
王泓想到這些事兒,心頭又一陣的氣悶。他長長地呼出一口氣,思緒收回,卻停在了德妃身上,心中所想依舊明媚不到哪兒去。
屈起手指輕輕扣擊了一下桌麵,王泓的雙眉凝了一下,目色漸漸變得愈發冰冷。他在靜坐片刻後,慢慢閉上了雙眼,在心中暗道:“蕭婉婷,你莫非真是一個蛇蠍女子?”
“你難道不知道,廖世的絕佳醫術不僅僅隻是為葉姨孩子的病服務,也不止是可以治療林杉的傷勢的?你多年未孕的身體原因,已經召太醫局裏的諸個名醫看過許多次,連嚴廣都束手無策,難道你沒想過也許在廖世那裏可以找到辦法?”
“難道說,你早就考慮過這些,但你為了讓別人不好活,所以可以對自己也這麼絕?”
……
在與葉諾諾同乘去往“一葉居”的路上,阮洛靠坐在車內,隻眯眼休息了片刻,很快清醒過來。而當他睜開眼時,就坐在他對麵的葉諾諾分明感覺到,阮洛的精神忽然好了許多。
隻與葉諾諾對視了一眼,阮洛一個字也未多說,把捂在上腹處的那個臨時縫製的熱沙袋丟到一旁,然後取出了放於懷間的一隻硬紙殼信封,從裏麵抽出一張薄紙,仔細掃視起來。
葉諾諾撿起那被阮洛丟在一旁的沙袋,摸了摸,感覺還很熱乎,她捧著小沙袋下意識湊近了阮洛,疑惑道:“還很暖,怎麼不要了?”
“嗯……”阮洛敷衍了一聲,看起來他的注意力已經全部被手裏的那張紙引走了。
“你在看什麼那麼著迷?”葉諾諾輕輕推了一下阮洛,恰在這時,不知是不是車輪子撞到了街麵上某處凹突點,車身顛簸了一下,阮洛忽然驚訝了一聲,高高舉起拿著那張薄紙的手,仿佛是怕極了那張紙在顛簸中撕毀。
但也正是在這一揚手的過程裏,讓他發現這張紙上一點奇怪的地方。
如果是燕鈺發現這點異常,一定不會覺得有多奇怪,因為這樣的票頁他已經累計用過好幾本。但由於這種票據是專屬於燕家流通使用,並且隻會在大額款項偶有不足時,才用到這種票據暫頂空缺,即便是燕家行走在賬房的雇員也未必能常常看見,所以對於阮洛來說,這種代銀憑據是既陌生,又奇特的。
奇特的地方在於,印製這種票據的紙材,似乎夾印了重影,隻有在光線穿透這紙材時,人憑肉眼才能看到。
重影印痕是有著燕家明顯特征的幾排燕子,圖形線條細膩到了燕子展翅時的每根羽毛,這種精巧印刷極難模仿造假。在南昭,也隻有實力最強大的“貫中銀號”發行千數及以上額度銀票時,才會用到這種技術。
看來小梁國對這種技術的掌握,精細度已經超越南昭,都已經普遍使用到燕家這種票頁上了。
阮洛對手中的這張紙更加好奇了,微怔之後,沒有管一旁愣神的葉諾諾,兀自挪身到車門口,將帷簾拉開一角,接著切割成束的光線,又對那張紙仔細觀察起來。
車外還有大風未停,車帷一開,便鑽了不少進來,呼嘯得阮洛手中的那張紙也抖了抖。
擔心亂風毀物,阮洛隻得放下車帷,縮身回車內,這時他才注意到了葉諾諾有些生氣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