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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乙的話剛說完,他就看見莫葉忍不住笑出了聲。而她一笑,那坐在床沿上的葉諾諾反倒是扁起了嘴,滿臉不樂意,隨後還忍不住跺了跺腳,卻又一個字都不肯說。
“哦、哦……”也不知此時的石乙腦子裏是哪根經絡被打通了,隻憑一眼所見,就明白了莫葉失笑的原因,他隨即也笑了起來,“葉大小姐不會連補襪子的手藝都…欠奉吧?”
沒直接說出那否定的兩個字,算是他言語上已在作緩了,隻是沒想到這樣一來,戳葉諾諾的痛處就更準了。
“切……”憋了半天,葉諾諾也找不到什麼話反駁石乙,因為他說的是實情,最後隻勉強憋出一個字,算是表達了一下自己的不滿情緒。
“哎唷,算了算了,還是以後再跟你玩鬧吧!我還有正事呢。”石乙感慨一聲,拿了布袋就出去了。
他走得很快,莫葉看著他的背影沒入門外,忽然想起自己剛才本來是準備待他一回來就問,要那袋子準備做什麼,此時想起來卻也來不及問了。
但他總是會回來的,並且再次返回的速度,比莫葉預估得快。
看見石乙手中的布袋不知被什麼東西裝填起來,形體看上去很柔軟,搭在手掌虎口上,兩邊耷拉下去,但又不似棉絮那樣輕巧,壓得石乙的手腕有些下沉,莫葉好奇問道:“這是什麼?”
“說出來你可能會不相信。”石乙黠然一笑,倒沒多繞彎子,直接解迷,“是海沙。”
莫葉果然詫異了一聲:“你拿布袋裝海沙做什麼?”
“我不僅把海沙裝進了布袋子裏,在裝它之前,我還把它鏟到鍋裏炒了炒。”石乙在說這話的同時,還把袋子往莫葉那邊遞近了些,“摸摸看,手感如何?”
不知為何,莫葉見石乙讓她摸那袋子,她伸出去的手反而遲疑起來,仿佛那袋子裏裝的不是海沙,而是一隻刺蝟。
但當她的手指真正觸及布袋,先是感觸條件反射一樣的微微縮手,待她真正體會到那袋子的妙處,她反而直接將袋子抄入手中,反複摩挲起來。
“很軟,很熱乎。”莫葉眼中流露出新奇神色,“這是什麼東西?”
“呃……”石乙遲疑了一聲,“這個應該叫做……暖手寶?”
“暖……”莫葉照著石乙道出的那個陌生名字才念了一個字,就覺得手上一空,那個叫做“暖手寶”的奇怪事物已被石乙拿了回去。
“你若想要,等會兒我再教你怎麼做,這一個是給阮大哥的。”石乙笑著說罷,挪步行至床前,將那包溫暖的海沙遞給阮洛,又溫言解釋道:“把這東西抵在上腹,最好把手掌也平著貼上去,應該能幫你緩解不少身體上的不適了。”
旁觀著這一切的葉諾諾此時忍不住道:“你也會熱灸?”
“豈敢。”石乙連忙搖頭,“我連穴位都認不齊呢。”
隻簡單回應了葉諾諾一句,石乙轉眼看向阮洛,又開口道:“五髒六腑協作互通,哪一處不舒服,都會牽連全身,以後可別拿它們開玩笑。”
話至此處微頓,石乙拍了拍自己的胸腹中樞,才接著道:“五營六崗之中軍大帳,馬虎不得。”
“謝謝。”阮洛含笑點頭,雖然他心裏還有話想說,無奈胃疼難忍,正如石乙剛才所說的,牽一動而發全身,現在的他實在沒什麼精神掛心別的事了。
“其實如果能用水來替代熱沙,效用會更好一些。水比沙輕,水袋子你躺著也可以捂……隻是我暫時還沒想到用什麼材質才能讓水灌入而不溢,還能像布袋這麼柔軟。”話說到這兒,石乙籲了口氣打住,然後轉言說道:“你先捂一會兒再躺下休息,我就不再打攪了。”
石乙說走就走,出門時還把莫葉也帶了出去。
臨出門時,他本來還想戲謔屋內兩人一聲“小兩口”,但想了想又作罷,因為現在說這事似乎還是早了些,何況開玩笑也是費精神力氣的事。
與莫葉一起在東風樓後麵的大院信步走了走,石乙忽然一指占了後院大半位置的那處水池,笑著說道:“還記得你第一次來這裏時,看到它的樣子麼?”
石乙指的是水池中心那處鏤空的竹樓。
“記得。”莫葉側目看向石乙指的地方,凝神看了片刻後含笑又道:“這竹樓跟三年前一樣……”
她的話才說到一半,忽然想起三年前的事,那並不是一段稱得上美好的記憶,心情由心中之事所引,她眼中的神采頓時變得黯然了些。
此時的石乙並沒有看向莫葉這邊,他隻是神情有些散漫的看著那處池心竹樓,忽然歎了口氣道:“花魁已逝,樓裏也未再有競選,留著這處樓有什麼用呢?回憶真的能當飯吃麼?留有墳塋墓碑,每年去拜一拜不就夠了麼。”
聽著石乙此時說的話,語調雖然隨意,但莫葉很快便認為他這是觸景生情,心裏起了思念亡母的情緒,卻故意用這種隨便的語調掩飾本意。
暫時收起自己的那份心緒,莫葉斟酌了一下,隨後輕聲開口:“三年前你突然走了,那時的我也著實遲鈍,從未想過問一問令堂的墓地所在,今天是祭祖的大日子,仍舊忘了……今天我應該同你一起去掃墓的,最後我卻隻顧著自己的事了。”
石乙終於將目光從那竹樓上挪了回來,望著莫葉微笑說道:“沒什麼,先母的墓不在京郊,聽小姨說,先母臨終時交代過,死後隻想回家去,骨灰挪了幾百裏路才下葬。”
他在說這話時,依舊用著很隨意的語調,但在莫葉聽來,卻是格外的增添傷感情緒。
見莫葉不說話了,石乙也沒猶豫什麼,直接挑開這個話題,緩言道:“其實我提起這竹樓,不是念及先母,而是想跟你說另外一件事。”
莫葉一愣:“什麼…”
真正要說的話擺到了明麵上,石乙反而繞起彎來,不答反問:“你有沒有覺得,我們兩個人的命運,有一些相似?”
莫葉聽得這話,心下更為不解,詫異了一聲:“相似?”
“你別誤會,我說的這個相似,是指……”石乙話語微滯,“是指生命的得來不易。”
莫葉本來就沒有誤會石乙的意思,她隻是不太能理解石乙想要說的是什麼意思,所以從他開口之初,她就已經在思考了。而到了此時,待石乙挑明了這兩個字,她忽然就有些明白過來。
臉上漸漸流露出一絲苦笑,莫葉在石乙的話音落下後不久便微微點頭道:“是,你說得沒錯。”
“越是如此,像我們這樣的人,是不是更應該活得有價值、有意義一些?”石乙注視著莫葉,此時他臉上的微笑之中,倒不含什麼苦澀。
比起莫葉,他更有一份坦然心緒,這可以說是他的心智比她要成熟,但也可以說,是他那未曾見過的母親的逝世,給他造成的影響,遠遠不及她的師父戛然離世給她帶去的打擊要沉重。
對於這一點,石乙仔細一想,其實也能理解。親、友、愛三種情感,其中的親情又可以分為兩種,一為血脈相連的關係,一為長久的陪伴扶持,這二者到底誰占親情的份量重,在他的前世就曾受到輿論的強烈爭論。
到底生育之恩重一些,還是養育之恩重一些?
在石乙的前世,那個生活節奏和生存難易程度在欲的ya迫下正在逐漸扭曲的時代,社會上的棄兒率逐年增多。但領養孩子的家庭,一旦在孩子成年之後公開其身份,半數或以上數率的組合家庭都會發生裂痕,這實在是一個可悲的結果。
不過,這樣的事情似乎無論在哪個時代、哪個國度都避免不了,石乙也不指望自己重生的這個時代能完全肅清這種人性劣端,隻是很不湊巧,他從一個接受過重重訓練以及考驗的退役軍人重生為一個十歲出頭的少年時,第一個結識的朋友,就是這樣的一個棄女。
如果她知道自己的真正父母是什麼樣的人,會不會就不再那麼悲痛於養育之師的離世呢?
在石乙三年前趁夜悄悄爬上東風樓頂樓,看到了那半頁夾在一本賬冊封頁裏的信箋後,這個念頭曾在他心裏浮現過好幾次,又被他一次次摁熄。
起初他這麼做,是怕自己無意中觸碰到一個陳年秘密,會因此招來禍事,那時的他對這個新世界還算是一無所知,當首重事是如何保全自己,又讓自己的學問和生活方式快速融入這個新時代。
而如今他決定了繼續隱瞞這件事,是因為他覺得現在時機還未到,他所了解的那個殘破的資料,如果現在就告訴了莫葉,可能在動搖了她對其師的尊重的同時,更加的迷茫於自己的身世。
此時他對莫葉說出這一番話,不過是為了試探她的決心有多堅定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