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段隻存在於記憶中的過去,對於陳瀾來說已經很遙遠了。但今天先是被平江伯方翰勾起,接著又是芸兒這一番話,無數記憶仿佛翻江倒海一般在腦海中翻騰,陳瀾不得不一隻手按在桌子上,但額頭上卻已經是隱約見汗。很快,芸兒就察覺到了這異狀,立刻上前攙扶陳瀾在椅子上坐了,又忙去沏了茶來,見陳瀾隻是擺手,她更是慌了手腳。
“夫人,都是我不好,提起這些沒頭沒腦的事情……過去的事情都過去了,您別再想了。要是那平江伯說了什麼,您也別理會,這些自認親戚的人其實最不講情分……唔,隻知道錦上添花,不知道雪中送炭!”
“你呀!”
陳瀾終於扶著額頭漸漸坐直了,隨即長長籲了一口氣。見芸兒滿臉惴惴然地站在身側,她冷不丁伸出手指在其腦門上輕輕點了一點:“別擔心了,我就是想起了過去的事,心裏有些不舒服。記得待會不要對別人叨咕這些,免得老太太擔心,雲姑姑柳姑姑又過來探問。”
自己惹出來的事情,芸兒巴不得不要給人知道,此刻自然把頭點得猶如小雞啄米似的。陳瀾見狀也不再多說,待到把人打發了出去,就一下子靠在了那張藤椅上。她一直以為自己已經完完全全接受了這個身世這個身份所帶來的一切,可如今才知道,有些東西恰恰是原本那個陳瀾就希望舍棄,希望塵封心底的。
“不是每個人都能算得上親戚的,如平江伯那樣,和陌路有什麼兩樣?”
淺笑一聲之後,她終於也想明白了,便一推扶手站起身,整個人一下子輕鬆了下來。
先頭緊趕著坐船從揚州到南京,昨夜又還要收拾屋子料理一些雜務,因而這一夜,江氏和陳瀾都早早地睡了。而這一覺竟是少有地沒有任何夢境,陳瀾再一睜眼時,竟然已經是天光大亮,睡得異常香甜。隻是在洗臉的時候,她卻聽到外間傳來了喝哈之類習武練劍似的聲音,忍不住一下子丟下了手中軟巾。
“這是……”
“夫人,是老太太在外頭。老太太說,病了那幾天,整個人都快生鏽了,大清早起來活動一下身體。莊媽媽在旁邊看得心驚膽戰,可勸也勸不聽。”說到這裏,柳姑姑忍不住笑開了,“都是長鏑和紅纓那兩個丫頭,她們還在旁邊鼓噪,竟是陪老太太一塊練著!”
“老太太高興就好,讓長鏑和紅纓多多陪一陪也不壞。”
陳瀾這時候才放下了心,重新洗了臉,接下來便是勻麵上妝。她一向不喜歡濃妝豔抹,如今自然也隻是淡掃蛾眉薄施脂粉,待到全都收拾停當之後出了屋子,就眼見寒光一閃,那棵院子中央的大槐樹竟是一下子被打落下了好些枝葉來。嚇了一跳的她正要發問,那邊廂的幾個人已經瞧見了她,紅纓趕緊一溜煙跑了過來。
“夫人,是長鏑在那試箭呢!”
“好啊,你竟敢反手就賣了我!”長鏑也忙上了前,擦了一把額頭上的汗就訕訕地屈了屈膝,“夫人,我不是故意的,隻想著好久不練手生,怕失了準頭關鍵時刻捅婁子。再說了,是老太太答應的……”
“看把你嚇的,我說過要怪罪你麼?”
見長鏑一下子愣住了,陳瀾不禁啞然失笑,就連紅纓也撲哧笑出聲來,沒好氣地用胳膊肘使勁撞了一下長鏑:“夫人的脾性你還不明白,囉囉嗦嗦解釋這許多幹什麼?”
“就是,你們夫人疼你還來不及,哪會為了一棵樹彈你一指頭?”江氏揉著手腕走上前來,又對陳瀾說,“在別人那兒借住了個把月,如今到了你娘家的地方,我都一時忘形了,更不用說她們這兩個丫頭。我還是頭一回像昨晚上睡得那麼香,一晚上竟是連個夢都沒有。”
“娘怎麼和我一樣?”陳瀾和江氏對視一眼,同時笑了起來,待看見駿兒在那邊探頭探腦,她便伸手叫了其過來,又問了他幾句,見這虎頭虎腦的小家夥也說一覺醒來就是大天亮,她忍不住摩挲了一下那小腦袋,又歎道,“這地方雖不如偶園和萬泉山莊寬敞大氣,更沒有前臨瘦西湖,後有溫泉,可終究是住得愜意舒服。”
話音剛落,雲姑姑就從外頭快步進了屋子來,屈膝行過禮後就開口說道:“老太太,夫人,外頭陽寧侯府鄭管事來問安。”
住的是陽寧侯府的地方,陳瀾就是圖個輕省安靜,但自然也就想到了少不得會有家下人來給自己這個姑奶奶請安問好。然而,她卻怎麼也沒想到,來的人竟然是朱氏心腹鄭媽媽的丈夫鄭管事。如果是尋常人,她此時懶得費工夫,興許就讓雲姑姑代為接見了,但鄭管事究竟身份不同,因而她就扭頭看了看江氏。
“娘?”
“你去見吧,我也不想大喇喇受那些禮,畢竟是你的娘家人。”
有了婆婆這句話,陳瀾方才帶著人到二門西邊的小花廳去。如今這趟下江南,她大大方方見人慣了,此時也就懶得再設什麼屏風之類,在主位上受了鄭管事的禮,道了辛苦之類的客套話,她就隻留下了雲姑姑。果然,這一位原本是斜簽身子坐著,在閑雜人等都退下之後,立時又一下子站起身來,竟是疾步走上前去,離著陳瀾還有三四步遠才站住了。
“三姑奶奶,自從您下了江南,老太太一直不放心,所以二月裏就差了小的過來,順便巡查一下江南這邊的產業,畢竟是老太太明言留給您和四少爺的東西。不查不知道,這私底下悄悄一查,小的果然查出了好些紕漏。這邊的兩個禦賜田莊,地界碑不知何時被人移過了,兩邊相鄰的田主據說和平江伯府有涉。小的今次來,是因為老太太說,之前把管理這些的印章給了您。小的此來,原本是打算把這些地轉到四少爺名下的,所以……”
“你不用說了!”陳瀾霍地站起身來,沉吟片刻就說道,“此事我自有理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