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是‘不全人’?”
見愁何等聰明?輕而易舉地就領會了扶道山人話裏的意思。
周圍人頓時愣住。
鄭邀長歎一聲。
扶道山人點了點頭:“正是如此。”
所以,才有她古怪的“天虛之體”。
這其實是件好事。
隻是見愁看見了扶道山人的神情,往日的扶道山人,就像是個什麽也不管的甩手大爺,怎麽看怎麽可樂,如今看上去,臉上雖沒什麽表情,眼底卻有幾分哭意。
見愁知道,沒那麽簡單。
“師父,精氣神有缺,可是有什麽禍患?”
“有。”
扶道山人吐出一口氣來。
既然早就決定要說,自然不能瞞著見愁。她應該知道,也必須知道,如此,以後走的路才是她自己選出來的。
作為她的師尊,盡管再心疼,也不得不做出這個決定,說出這一番話。
“你有天虛之體,修煉會極快,便像是你十三日內築基還是天盤一樣。加之你身無經脈,隨心所欲,若與人交戰,難以預料你怎麽出手,功力因在體內運轉百無禁忌,將會威力奇大。隻是這樣的速度,隻會持續到出竅期。”
一頓,扶道山人終於還是沒忍住,長歎一口氣。
“出竅期之後乃是修心,你精氣神有損,修心幾無可能。麵對針對心境的問心道劫之時,卻會凶險萬分,九死一生。出竅之下,難逢敵手。一旦過了出竅……”
九死一生……
見愁聽明白了。
她站在原地,久久沒有說話。
周圍沈咎等人更是徹底愣住了,怎麽會這樣?
出竅之下,難逢敵手;
一過出竅,九死一生。
鄭邀著實有些擔心。
他走上前來,站到了扶道山人的身邊,想要笑一笑,卻發現笑起來挺艱難的。
“那什麽……其實本座覺得吧,也不算什麽大事。畢竟要過了出竅才有問心之劫,大師姐也可以選擇不修煉的,或者隻修煉到那個門檻上,沒有那麽危險。”
頂多是到不了更高的境界罷了。
扶道山人聽了,也點頭:“正是如此。為師不想瞞你,所以今天把事情都告訴你,看你自己怎麽選……”
見愁依舊站在那兒,沒說話,微微垂著眼簾,有些看不出她的表情。
巨大的斧頭,就在她的腳邊。
現在,見愁明白為什麽武庫之中的那些劍都對自己無動於衷了,隻因為自己是個“不全人”。而這一柄斧頭會選中自己,無非因為它也是一柄有缺的斧頭。
天明斧有殘,見愁有殘。
英雄惜英雄,殘廢惜殘廢?
見愁這麽一想,也不知為什麽就笑了一下。
這一笑,可把扶道山人給嚇住了。
他緊張不已,隻以為見愁是被這消息給打擊壞了,頓時有種捶胸頓足的衝動!
“我早該知道不應該告訴你的,正常人都接受不了這樣的消息。那什麽,見愁丫頭你也別著急,大不了以後師父給你跑一趟極域,看看那邊有沒有什麽補救之法。不就是精氣神嗎?多吃吃多喝喝就補回來了,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山人我拍著胸口給你保證,在你達到出竅之前,一定找到辦法!”
哎喲喂,這大話都開始放出來了。
聽聽,什麽縫縫補補!
你以為這是衣服破了個洞呢!修士的“精氣神”哪裏那麽簡單?
鄭邀聽著扶道山人這一大段口不擇言的話,真有一種一巴掌把這師伯拍開的衝動!
“還有,師父也知道你想要一把劍,沒事,這斧頭太醜了,咱不要了,扔了它!”
扶道山人說著,就要把見愁身邊的天明斧一腳踹開。
見愁聽著,心裏無奈,連忙一把把扶道山人給攔住了。
“師父……”
一片安靜。
扶道山人看她:“怎麽了?”
見愁無奈地搖搖頭:“真是,徒兒我有那麽脆弱嗎?好歹也是死裏逃生之人了,這一條命是賺回來的。更何況,正如掌門所言,我也可以選擇不修煉嘛……至於這一把斧頭,師父您把腳拿開。”
扶道山人看她彎腰,連忙將腳挪開,眨巴眨巴眼,還沒明白自己這徒兒的意思。
見愁彎腰,兩手握住斧柄,上麵猙獰的紅色鑄紋,越發清晰起來。
斑斑鏽跡如血,仿佛訴說著它曾經歷過的滄桑變幻。
“天明斧乃殘斧,它既然選擇了我,我必不能辜負它。”
這一番話,很淡,卻很有力。
見愁五指用力,握緊,一道靈光從手中亮起,她一咬牙,竟然一把將巨斧抬了起來!
眾人瞪圓了眼睛看著她!
一口氣緩緩吐出,見愁發現,自己若是用上靈力,還是拎得動這一柄巨斧的。
她將巨大的天明斧往肩上一扛,眼眸澄澈而明亮,朝扶道山人一笑,帶著一種近乎超然的灑脫。
“再說了,出竅以下,難逢敵手,不正好嗎?”
很好?
扶道山人一怔。
“你的意思是……”
“但凡我努力修煉,這十九洲大地之上,便少有人能超過我。那麽,隻要我努力修煉,一定可以在出竅之前——”
見愁眯了眯眼,微笑起來,純善無比,將剩下的幾個字補上。
“殺了他!”
幹脆,利落。
旭日東升,新的一天到來了。
燦爛的日光,灑在見愁身上。
巨大的天明斧在被她扛起之後,足足高出她大半個身子,怪異又誇張,線條凶險又猙獰!而她,偏偏一臉的笑容,溫和又怡然。這一幅畫麵組合起來,有一種說不出的美感。
眾人看著,都不禁屏息。
大個子陳維山,帶著一種豔羨的目光,望著那一把斧頭,也不知是說見愁,還是說那一把斧頭。
“夠爺們兒!”
她看到,站在陳維山身邊的小胖子薑賀,險些摔了個趔趄;她看到,聽見這句話的沈咎,隻把巴掌往臉上一蓋,好像發誓日後要離陳維山遠一點兒;她看到,就連向來都沒什麽表情的寇謙之,臉上也有一瞬間的龜裂;她看到……
看到太多,都如畫麵直接從腦海裏閃過,一瞬就沒了影子。
見愁印象深刻的,是在許久許久冷場一般的死寂之後,爆發出來的笑聲。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忽然爆笑的掌門鄭邀。
“哇哈哈哈哈哈哈哈……”
前仰後合的師父扶道山人。
見愁忽然之間不是很想說話。她默默地看了陳維山一眼,涼涼地笑了一聲:“多謝六師弟誇獎。”
真是個好師弟啊。
來日方長,不急不急。
陳維山還愣愣的,望著見愁那表情,下意識看了一眼曲正風。
咦……
為什麽會覺得大師姐這個表情跟以前的二師兄好像?
想想以前二師兄對自己這樣笑過之後,發生過什麽……
好像是被打了一頓……
不會吧?
陳維山忽然打了個冷戰。
他張張嘴,想要解釋什麽,然而見愁已經直接一個轉身,扔下一句話就走了。
“我先把斧頭扛回去認了主再說。”
也許,認主之後就可以不那麽重了吧?
見愁心裏哀歎著,隻想早點兒離開歸鶴井。
“嗒嗒嗒”,一陣輕快的腳步聲自身後傳來,沒想到扶道山人樂嗬嗬地追了過來。
“丫頭,丫頭,哎呀,不要生氣嘛。老六也是好意,剛才那樣子真好看!架勢真好!那什麽,要不你把斧頭借給山人我耍耍?哎呀,要有了這斧頭,日後師父走到哪裏也不會有人敢欺負我了……”
說得跟有人敢欺負你一樣,真是的。
見愁可知道,這位就算是修為倒退了,眼下也是恐怖的出竅期高手,一個出去能撂倒一群,還不至於被什麽沒眼色的人給欺負了去。
她回頭一看,隻看見扶道山人瞧著自己這一柄天明斧,眼睛冒光的模樣。
那一瞬間,她真有種一斧頭掄過去的衝動!
“師父,您跟著我幹什麽?”
見愁很無力。
扶道山人就走在她旁邊,不滿道:“我是你師父啊,憑什麽我不能走在你身邊?你說說,你都是一個行將就木的人了,說不定哪天一到出竅就一命嗚呼了,師父當然要抓緊時間跟著你啊。”
“……”
剛剛那個可愛又疼她的師父哪裏去了?
信誓旦旦地說要為她找到補缺之法的師父哪裏去了?
見愁回頭看著他,說不出話來。
扶道山人眨巴眨巴眼,一副“你為什麽這樣看著我”的表情。
“徒兒,怎麽不走了?扛不動了是不是?要不師父幫幫你?”
“……”
見愁憋了好久,終於還是一句話沒說,大步向前走去!
再也不想相信這個世界了!
見愁走,扶道山人追。
他還有事要跟見愁說呢,一看她腳步這麽快,頓時憤怒地揮舞著手臂:“你到底尊不尊重老人家?老人家走路很慢的你知道嗎?你走這麽快幹什麽,哎!慢點兒啊!你個逆徒!太壞了,太壞了!你……”
“……你閉嘴!”
忍無可忍的見愁終於爆發了。
然而……
回應她的,依舊是扶道山人的喋喋不休。
“我的綠葉老祖啊,我新收的乖徒弟,竟然叫我閉嘴……還有沒有天理了,不公啊……”
“……”
歸鶴井旁,眾人見著那逐漸遠去的一老一少,一種同情與敬佩感油然而生。
沈咎摸著下巴,心有餘悸地道:“三百年沒見,師父越變越可怕,真不知道大師姐與他同行的那一段日子,該是多難熬啊……”
“我怎麽看你好像一點兒也不同情的樣子?”
陳維山很敏銳地皺著眉問。
沈咎一個白眼翻過去,似笑非笑地看他。
“誰說我不同情了?”
陳維山打了個寒戰,低下頭咕噥道:“怎麽都笑得這麽可怕……”
算了,還是不說話了,安全。
曲正風收回自己落在遠處的目光,也沒參與眾人的討論,轉身便離開了。
小胖子薑賀看了一眼,也沒在意,反而摸了摸自己的頭,皺著眉道:“大師姐剛剛說‘殺了他’,可是‘他’是誰啊?”
這問題一出來,所有人都愣住了。
對啊,“他”是誰?
大師姐這樣好的人,難道還有仇人?
一路被扶道山人跟著回到了自己的屋門口,見愁停下來,站住腳,看著他。
“師父,還有什麽事嗎?”
“當然有。”
扶道山人眼珠子骨碌碌地轉著,吃著雞腿就沒有停下來的時候。
“我還要指點你修煉啊。好不容易搬了把斧頭回來,難看是難看了一點兒,也不是很適合女修,不過挺適合你……”
“什麽?”
見愁再次有種掄他出去的衝動。
扶道山人立刻解釋:“哎哎哎,別誤會,我的意思是你用一般男修用的法器也挺好看的,那叫一個英姿颯爽玉樹臨風迷倒萬千少女……哦不,少男。”
“……”
見愁轉身就走。
“哎哎哎,別急嘛。”
好像又說錯什麽了,扶道山人趕緊拉住見愁,搓了搓手。
“你總想知道,天虛之體應該怎麽修煉,還有後麵的道印的事情,還包括這一把斧頭吧?山人我可是很清楚的……”
他望著見愁,一臉“我什麽都知道你不好奇嗎”的表情。
見愁定定看了他半晌,生硬道:“好奇。”
“很好。”
扶道山人直接一塊令牌摸出來,上一次是個“經”字,這一次則變成了“道”字。
好像,跟上次有些不一樣。
見愁站在旁邊,扶道山人照舊把那令牌往她門口的牌子上一按,寫有“見愁”二字的木牌,瞬間變為黑色,顯現出“道場”二字。
扶道山人大大方方地把門推開,見愁便看見自己那可憐的小屋又不見了。
呈現在眼前的,是一處異常空闊的巨大空間,像是漏鬥一樣,四麵都有不少的階梯,最下麵的位置是一個圓形的平台,可供人站立。
“這是我崖山的道場,不過已經很久沒人用過了。對了,這幾塊牌子你保存一下吧。”
說著,他直接手一伸,摸出來一大串的牌子,遞給見愁。
見愁伸手接過。
扶道山人直接朝裏麵走去,一麵走一麵說:“崖山很高,弟子們都住在山壁上,表麵上看隻有一個靈照頂,還有外麵那一圈煉丹煉器堂什麽的,可實際上很大。武庫你去過了,那是已經殞身的崖山前輩們留下的,這一座道場則修建在山下地底。隻要你手持令牌,站在崖山範圍內,隨便往牆上一按,就能到這裏。”
相應地,別的令牌也是一樣。
見愁好奇地翻了翻,這一串令牌,除了之前她見過的“經”字牌之外,“道”字牌,還有“修”字牌,“鬥”字牌等……每一麵字牌後麵,應該都隱藏著一個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