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初入崖山(3 / 3)

隻聽說師父收了個年紀不小的徒弟,可沈咎沒想到,這不僅是個曾嫁過人的有夫之婦,甚至還有過孩子。

她人來了崖山,那孩子呢?

沈咎下意識想要問,可在看見見愁臉上那平淡的微笑時,卻不知怎的,一下忍住了。

“我明白了,今日是沈咎冒犯,平日裏這樣輕浮慣了……還請見愁師姐莫怪!”

他假作憨厚地摸了摸自己的頭,嘿嘿一笑,頗有幾分扶道山人的風采。

“還有今日那些師侄們,其實大家說著玩的居多,都沒有什麽惡意的。畢竟我們崖山有女修,是件很稀罕的事情,可能師姐剛來崖山,不很清楚,呃……反正久了師姐你就熟了!”

之前的場景,見愁也看在眼裏。

她倒沒看出什麽輕浮來,隻有一種真心實意的熱鬧,看不出有什麽討厭與惡意,自然也沒有什麽介意。

她不過是奇怪,修士們的“道侶”到底是什麽樣的存在罷了。

這樣想著的時候,最後一級石梯也終於到了,見愁的腳步落了地,站在廣場上抬眼一望,便更能感覺到腳下廣場之廣,對麵高台之高。

“崖山,挺好。”

這語氣裏,有種莫名的笑意,叫人聽來覺得暖融融的。

崖山,挺好。

好嗎?

沈咎入門這許多年,竟從沒聽人用這樣暖和又簡單的話語說過崖山。

他忽然意識到,眼前這位大師姐,的的確確與那些糙得不能再糙的崖山同門是不一樣的人,倒並非因為她是一名女修這麽簡單。

她跟別的女修也不一樣。

那一刻,沈咎腦子裏甚至有一個荒誕的想法:難道是師尊忽然良心發現,專門給找了這樣一位獨特的大師姐來感化他們?

腦海之中頓時浮現出扶道山人奸詐的笑容。

沈咎惡寒了一下,激靈靈地打了個冷戰,連忙把這想法給壓了下去。

“崖山說大挺大,說小也小。崖山宗門的範圍很大,但是真正的崖山就在此處。這一座廣場,我們都叫它靈照頂,不過一般都做演武之用。”

見愁聽著,點了點頭。

這時候,沈咎終於充當起了一位引路人與解說人,他略略領先前麵半步走著。

廣場很大,他們的腳步不算快,也不算慢。

沈咎朝左手邊一指,那是廣場邊峭立的山壁,似乎有燈光從裏麵透出。

“廣場靠著崖山絕壁的這邊,一般都住人,山壁裏開鑿出了不少房間。方才我看曲師兄已經走了,約莫是幫見愁師姐準備屋子去了。你再看那邊——”

方向一換,是廣場的周邊建築。

“從左邊開始,依次是煉器堂,煉丹堂,觀星堂,執事堂。哦,最右邊這個是佳肴堂,不過一般沒人用……”

前麵煉器煉丹見愁還能理解,至於觀星約莫是看天上的星鬥圖,興許還跟萬象鬥盤有關,執事堂也好理解,可是……

“佳肴堂?”

傳聞修士修煉都是可以辟穀的,怎麽這佳肴堂的名字聽上去特別像是廚房?

說起這個,沈咎伸出一根食指,撓了撓自己腦門兒,有些尷尬。

“這個嘛……跟咱們師父關係比較大,那什麽……我以為師姐你……那個什麽……”

他說得斷斷續續,不過一邊說,卻一邊朝見愁做出一個“你知道的”表情。

見愁竟然輕而易舉地意會了他的意思,想起扶道山人自初見時起便從未離嘴的雞腿,想起他垂涎於大白鵝的饞樣……

她無奈地點了點頭:“明白了。”

見愁這表情,引得沈咎笑出聲來。

“笑什麽?”

“沒。”沈咎忍住,“隻是覺得,見愁師姐與師父相處的這幾日,鐵定不好過。”

豈止是不好過?

見愁著實不怎麽想說話,卻道:“話雖這麽說,師父是饞了點兒,懶了點兒,笨了點兒,摳門了點兒,坑人了一點兒……”

說著,見愁忽然沒了聲。

沈咎望望天:“他還能有什麽優點不成?”

見愁沉默半晌,試探著開口:“人好?”

“……”

沈咎頓時用那種難以置信的目光看見愁!

這位大師姐跟他一開始的印象好像有點兒不一樣啊!

竟然可以這樣麵無表情特別淡定地說出“人好”兩個字來!果然跟扶道山人那個老渾蛋是一路貨色啊!

沈咎簡直有種受騙上當的感覺。

他怔怔然望了見愁半天,竟然不知道說什麽!

好不容易,他才抽搐著嘴角,擠出一句:“也許吧。”

嗬嗬,扶道山人能“人好”?

太陽一定打西邊出來,連崖山掌門都特別喜歡他眼下的位置了!

騙鬼去吧!

自從成為扶道山人的徒弟,沈咎就沒過過一天的好日子,被折騰得那叫一個要死要活,好不容易才終於混成今日這老油條的模樣,簡直一把辛酸淚!

沒想到,今天師父收了個大師姐,大師姐竟然說師父人好!

到底是大師姐白皮兒黑餡兒,還是師父真的對大師姐不錯呢?

沈咎這麽一思索,頓覺渾身寒毛直立。

無論哪個,都很可怕!

所以,還是不想了。

擦一把頭上無端冒出的冷汗,沈咎終於重新打破了沉默。

這一回開口,已經明顯帶著點兒膽戰心驚的味道了。

“總之,這佳肴堂一般隻有師父會用,師父不在的這三百年,估摸著都要長蘑菇了。”

說話間,兩個人已經走到了靈照頂的中心位置,這裏是之前見愁站在崖山道上,瞧見的那一個泉池,看上去不小。

泉池兩邊各有一道溪流,分向靈照頂左右兩邊。

這個風很小的夜晚,泉池水麵上倒映著天上彎彎的月亮,將灑下來的月光揉碎了,鋪在細細的波紋上。

見愁站在泉池邊看去,竟看不到底。

“這泉池好像挺深。”

“這泉池乃是冷泉,很深沒錯,從這裏直直向下穿過這一座山,到達地底。每年八月便會有一群白鶴自天上飛來,棲息於此,聽聞乃是崖山開山祖師當年養的那一群,此井名曰‘歸鶴井’。”

沈咎也笑著站了過來。

“再過一個月,大師姐就能瞧見鶴了。”

原來是口井,她還以為是登天島上所見的那座小石潭。

目光落在歸鶴井水麵粼粼波紋上,見愁腦海之中卻飛快地閃過一群在晨光下近乎透明的蜉蝣之影。

一時之間,她怔了片刻。

抬首望月,原來今天就要過去了,此刻,已是深夜。

那少年如何了?

“大師姐?”

沈咎半晌沒見見愁有反應,有些奇怪,忍不住喊了一聲。

見愁這才回過神來,道:“方才瞧見這歸鶴井,便想起了一位……”

“故人?”沈咎接話。

見愁搖頭:“不,萍水相逢,素不相識,無關緊要之人罷了。倒是這歸鶴井,不知到八月會如何,到時得看看、開開眼界了。”

“崖山風景好的地方還有很多,除卻歸鶴井之鶴,還有崖山道上的摘星台,前山攬月殿的攬月階,順著靈照頂下去,有一座風音穀……”

總之,好玩好看的地方太多了。

沈咎一一數著,帶著見愁繼續往前麵走。

更前麵,便是那一座巨大的高台了。

之前在崖山道上,見愁遠遠看著的時候,隻看見這一座高台底部距離地麵足足有三十丈,卻沒想到,走近了看,才發現這高台與地麵之間,並非沒有東西支撐。

隻是,這支撐之物,反而令人震撼不已。

撐著高台的,竟是一柄三十丈長劍!

長劍太細,劍尖落地,插在這巨大的靈照頂上,劍柄處卻緊緊抵著上方的高台。

這一座高台,寬有足足二十五丈,長有四十丈,厚度也有整整五丈!

如此巨大的高台,該有多重?

這一柄長劍竟然能撐住?

站在高台投在地麵巨大的陰影之中,見愁駐足仰視,心裏有一種莫名的震顫之感。

沈咎的聲音,在夜裏,也異常平和。

他站在見愁的身邊,開口道:“此台名為拔劍台。”

“拔劍台……”見愁呢喃了一聲。

沈咎道:“凡我崖山弟子,正心持道,遇邪魔拔劍,遇不平拔劍,遇違心拔劍……世間有種種憂愁煩惱,何不拔劍解之?”

“所以,你方才才會對那麽多人說,拔劍?”

見愁還記得,在崖山道時,沈咎曾一聲大喝“拔劍”,下麵一時之間便安靜了。

沈咎原本隻是隨口說一說有關於拔劍台之事,沒想到見愁竟然真的就想到了那邊去了。

他有些赧顏地摸了摸鼻子,開口道:“都說拔劍斬心魔,斬去世間煩惱……不過在咱們崖山,大家都是……一言不合就拔劍!”

一言不合就拔劍!

勝者王,敗者寇!

很明顯,沈咎乃是崖山這一群“拔劍派”弟子之中的佼佼者,拔劍之後從無敗局。所以,今日在崖山道上放那一句狠話,所有人才都 了。

見愁倒沒想到沈咎忽然來這麽一句“一言不合就拔劍”,聽上去真是夠簡單夠粗暴,偏偏很直截了當沒有那麽多彎彎繞。

思考了一會兒,見愁點了點頭,道:“這個我喜歡。”

“咦?”

沈咎十分驚奇地看向見愁,頓時眼前冒光。

“難道大師姐有意成為我拔劍派的一員?”

拔劍派?

見愁不解。

沈咎一下有些興奮起來,連忙解釋:“大師姐你也知道,這宗門之中總有一些人想法不一樣,有人覺得講道理比較好,有的人呢天生腦子裏就沒那麽多彎彎繞,為人豪爽又直接,比如師弟我這種。”

他倒會給自己臉上貼金,見愁默默想,這跟扶道山人很像。

沈咎自然不知道見愁在想什麽,繼續道:“拔劍派,便是我崖山弟子之中最大的一個派別,大家做事不講道理,隻講實力,有什麽不舒坦的地方,直接來硬的。師姐你……那什麽,要不要考慮考慮?”

考慮考慮一言不合便拔劍?

見愁聽著,隻覺得眼前的沈咎是個很有意思的人。

“我考慮考慮。”

她長聲一歎,看了一眼那高高的拔劍台,慢慢地轉過身去,這一下,整個崖山都被她收入眼底。

來時她從崖山道往下看,此刻,她站在拔劍台下,仰視崖山。

彎月一般的山壁半抱著圓形的靈照頂,崖山山壁上仿佛有一扇又一扇的小窗,透出深深淺淺的靈光來,仿佛有人在裏麵修煉,偶爾還能看見人影。

崖山道上的壁畫圖騰,在柔和的月光之下,隻能照見一半,其餘的有些模糊不清。

正前方,崖山道下方,卻有一扇巨門,燈火煌煌。

沈咎心裏想著來日方長,反正大師姐也是師父的徒弟,遲早也會加入他們拔劍派。

眼瞧著見愁朝前麵看過去,他想起來:“那是崖山弟子聚會的地方,有事兒沒事兒坐在一起聊聊天什麽的,不過重大的集會都在這靈照頂上。”

見愁點頭,仰視著這高高的崖山。

她從崖山道一路攀越而上,此刻腳踏實地,實際卻在層雲之上。

崖山……

從大夏的小山村,東渡大海,來到十九洲,如今站在這裏。

那種巨大的變化,一下讓見愁生出一種無邊的感慨來。

這裏,便是自己以後的家了。

她慢慢地低下頭來,將素色的衣袍一掀,兩隻手掌交疊在一起,手背覆蓋在額頭上,鄭重而肅穆地,長身跪拜而下。

從此以後,她不再是凡世間那個嫁為人婦、相夫教子的謝見愁,而是——

崖山門下,弟子見愁。

直到此刻,那種真真切切重獲新生的感覺,才籠罩了她。

見愁的掌心觸到了靈照頂冰冷的地麵,她回想起自己當初拜扶道山人為師的時候,似乎也是如此。

冰冷的一片。

可不同於當時的是,此刻她心裏暖暖的。

“見愁師姐……”

旁邊站著的沈咎沒料想到見愁竟然會做出這樣的舉動,怔然了片刻,才連忙要上去扶她。

見愁卻隻是自己慢慢站了起來,回頭時淡然一笑:“不必擔心,我無事。”

“……”

沈咎的眼神閃了一閃,心裏著實有些奇怪。

他想起見愁說,曾為人婦,曾有過一個孩子,如今卻孤身一人站在這崖山靈照頂上,想起她說修界的道侶與凡間俗世的夫妻不一樣,白首不相離,可她卻未能得到……

沒追問見愁為何會拜入崖山,沈咎想了想,甚至把自己的所有疑問都壓了下去,笑著道:“時辰不早了,師姐一路從崖山道上來,估摸著也累了吧?想來曲師兄已經把師姐的房間準備好,請師姐隨我來。”

他一擺手,前頭引路。

見愁點頭跟上,從這寬廣的靈照頂上慢慢行去,化作素白月色下,一道淡淡的影子。

千裏月色,籠罩整個十九洲大地。

從崖山繼續往東,越過一道綿長的山脈,跨過一片莽莽平原,便能瞧見那突兀地聳立在平原之上的十座山峰,九頭江蜿蜒的曲線,從這十座山峰邊緣繞開,秀美而壯闊。

一座古老而斑駁的石碑,便佇立在這九頭江邊。

——昆吾。

“沒想到,三百年撒手中域之事不管,如今真的回來了……”一名蒼顏白發的老道負手站在江邊,注視著江麵。

一向奔流暴怒的九頭江,在流過昆吾之時,變得異常平靜。

闊大的江麵如同一麵平滑的鏡子,不起半點兒波瀾。

水光接天,月華如練。

另一名青年男子負劍站在老道身後,皺眉道:“師尊,扶道山人一向是不理俗事,既然三百年不管,那應當對這執法長老之位沒有什麽心思。眼見著便到了重選執法長老之期,他這時候回來,會不會有點兒太過巧合?”

老道臉上掛著平和的笑意,睿智的目光穿透江上淺淺的薄霧。

“回來也好,不回來也罷,對我昆吾不會有很大的影響。他與我作對了許多年,脾氣我熟,估摸著,倒不是為了這執法長老之位,隻是因為新收了個徒弟吧。”

十九洲中域,說崖山地位特殊不錯,可若論實力與地位,昆吾敢稱第二,再無宗門敢稱第一。

更何況,這裏還有如今修界修為最高的橫虛真人。

青年男子聞言,開口雖謹慎,可話裏卻有隱隱的不屑:“崖山一群不務正業的,如今收了個女弟子,叫什麽見愁,徒兒也早聽說了。師父——”

青年男子還想要再說些什麽,卻見橫虛真人忽然手一抬。

他所有的聲音立刻止住,抬頭看去。

一道蒙蒙的青光,穿破江上迷霧,橫渡而來,速度極快。

一人一身青袍,獵獵隨風,腳下不曾禦器,竟憑虛禦風而來,縹縹緲緲,氣質拔俗。

待得人近,便能看見他冰霜染就的眉眼,淡而無情的麵目。

正是十三日前,橫虛真人新收的弟子——

謝不臣。

疾如一道流光般,見了橫虛真人也並未有半分減速,反而越發迅疾。

青年不禁緊繃著身體,皺緊了眉頭,有隱隱的忌憚。

而橫虛真人則是麵露微笑,讚賞不已,不閃不避。

那一道青光直衝而來,未帶起江麵半點波紋,霎時懸停在了江麵上,不遠不近,恰好在橫虛真人身前三尺處。

他拱手一拜,神情淡漠。

“拜見師尊。”

橫虛真人見他這般,心下慨歎不已:“不臣天賦卓絕,實乃貧道生平僅見,本來我不欲打擾你修行,不過近日有些中域之中的事,要交代與你。”

謝不臣並未言語。

他眉梢挑起,如三尺青鋒的劍尾一樣冷峭,眼底淡漠甚至冷冽,是一雙不含情的眼,注視著眼前的橫虛真人,也未見得有特別的尊崇與敬畏。

仿佛,任何人在他眼中,都與草木無異。

人,隻淡淡往江麵上一站,便仿有璀璨光華加身。

橫虛真人眼底的欣賞與讚歎更甚,隻將事情徐徐道出。

而站在橫虛道人身後的青年,卻無心去聽,隻將目光移向了謝不臣的腳下——

築基可禦器,金丹可禦空。

傳聞之中十日築基,十三日登臨築基巔峰,成為金丹以下第一人的這位“謝師弟”,輕飄飄地淩空立於江麵上,腳下空無一物!

那一刻,青年覺得有一股寒氣,幽幽從心底升起。

謝不臣並未注意,依舊淡然模樣。

在聽見橫虛真人交代的事後,他慢慢點了點頭,聲音平緩:“弟子明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