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著,他忽然大笑了起來。
旁邊的曲正風頓時露出一個失望的表情。
見愁徹底迷糊了。
眼瞧著扶道山人大笑著朝前麵走去,簡直猖狂到了極致,她終於還是沒忍住,小聲問:“曲師弟,這……到底是?”
曲正風看了看前麵,朝見愁一側頭,壓低了聲音。
“你初入崖山,可能不知道,我崖山從來沒人願意當掌門,掌門就巴望著把爛攤子到處甩。唉,我還以為師父會中計呢!”
說完,他一臉滄桑地搖了搖頭。
大概明白了。
但是……
聽上去依舊覺得自己在做夢。
見愁感覺自己腦子有些木,她想了一陣也沒想明白到底為什麽,幹脆直接放下了。
曲正風一擺手:“大師姐請。”
過了摘星台,前麵還有一條長道,隱約已經可以看見亭台軒榭的影子。
見愁點了點頭:“多謝曲師弟。”
她邁步朝前麵走去,慢慢跟上了扶道山人的腳步。
崖山道一過摘星台,便退去了猙獰的模樣。山壁上粗獷的人像浮雕,一變成為精致而絢爛的圖紋壁畫。
祥雲仙鶴,遠山猛獸,長劍古刀……
俱在眼前。
不同的圖紋,用不同的顏料描繪,仿佛還有芳香。
就連石道頂部,也繪製著巨大的圖紋,一個又一個的圖案湊成一團圓形,連成一排,鋪在頭頂。
地麵則變得平滑如鏡,仿佛被人一刀削平,彎曲的線條交織在一起,偶爾有一些鑲嵌在交接點上的靈石,看上去像是一座萬象鬥盤。
從腳下到頭頂,竟都美得驚人,透出一股宏大的氣象。
見愁一時有些驚歎,放緩了腳步,一麵看著,一麵走著。
又行進了百來步,見愁便徹底驚住了。
崖山後山,終於清晰地呈現在了她眼前。
此刻,她站在開鑿在山腰上的崖山道內,朝外麵一望,便能看見一座巨大的圓形廣場,地勢比崖山道所在的位置略低十丈。
在崖山道與廣場之間,有東西兩座石梯相連,供人上下。
隱隱能看出廣場周圍修建有不少房屋,正中央有一個三丈方圓的泉池,盡頭則是一座似懸空三十丈的巨大高台。
“出來了!”
忽然一道陌生的聲音,從崖山道下方響起。
見愁正看得出神,乍一聽這聲音,隻覺得不像是才認識的曲正風。
她詫異地一低頭,這才發現,不知何時,正對著崖山道的廣場下方,竟然聚集了近百人,每個人都抬起頭來看著她。
“真的是個女弟子耶!”
人群頓時沸騰。
“我崖山百年冤屈終於可以洗刷了!誰說我崖山不出女修的?站出來!”
“拳打白月穀,腳踢無妄齋,幹掉剪燭派,指日可待啊!”
“嘁!別丟咱們崖山臉了,我們不是要幹掉人家,是要把他們的弟子都搶過來!”
“對對,還是師兄說得對!”
一眼望去,全是男修。
氣氛熱烈。
見愁聽著下麵亂七八糟如一鍋粥一般的議論聲,僵硬地扭過脖子,去看旁邊抱著大白鵝微笑著的扶道山人。
“師父……”
這是怎麽回事?
為什麽崖山跟她想的有點兒不一樣?
下麵廣場上,所有的崖山弟子都像是看珍稀動物一樣看著見愁。
他們都是今晨就得了消息,知道扶道山人要帶著一名女弟子回來,所以齊齊擁出來,等著看熱鬧。原本他們都覺得沒有哪個女修願意加入崖山,隻以為扶道山人是回來吹牛了。
沒想到,現在一看,還真是個女弟子!
不少人都興奮了起來。
扶道山人簡直樂不可支,好歹也三百年沒回來了,如今一回來就讓所有人刮目相看的感覺,真是棒啊!
他裝模作樣地走上前來,擺了擺手,咳嗽兩聲。
“嗯哼,嗯哼!”
整個廣場上有一瞬間的安靜,接著便是震天的歡呼!
“差點兒沒認出來,這不是師伯祖嗎!”
“師伯祖回來了!”
“太感動了,看樣子掌門可以放我們一條生路了!”
“有生之年竟能……”
聽聽,真是越來越不像話了!
扶道山人簡直氣急了,生怕這一群人再喊出什麽不得了的消息來。
他偷看一眼見愁,便瞧見見愁臉上的表情仿佛裂開了一道縫,嚇得連忙將手抬起來,朝下麵一壓,扯著嗓子大聲開口道:“才三百年不見,就認不出山人了不成?看看你們,像什麽樣子?不就是山人收了個女弟子嗎?至於這麽激動嗎?沒見過女修是不是?”
下頭所有人都聽出扶道山人訓斥的意思來,可是……
真的好委屈啊!
人群之中大家麵麵相覷,也不知是哪個渾小子膽子大,竟然咕噥了一句:“我在崖山這麽多年,真的沒見過女修嘛!”
“哈哈哈……”
下麵頓時笑成一片。
扶道山人一看見愁表情,就知道——
完了。
他隻能破罐子破摔了,手一指見愁,道:“好了,好了,都別吵吵了!從今天開始,我崖山便是一個有女弟子的門派了!”
下麵頓時一片歡呼。
扶道山人頓了頓,繼續道:“她,便是山人新收的弟子,行一,名見愁!”
話音一落,所有人便仿佛約好了一般,兩手抱拳在身前,朝著崖山道上站著的見愁一拜,聲震雲霄。
“拜見見愁師伯!”
大家真是好熱情的樣子。
見愁唇邊掛了一分微笑,便待還禮,可隻在一刹那,她忽然有點兒蒙。
見愁……
師伯?
她怔然半晌,憤怒地轉過頭去:“師父……”
“回頭跟你解釋!”扶道山人悄悄遮住自己的臉,壓低了聲音,“先還禮!”
他說著,連忙給見愁遞眼色,示意見愁看下麵。
崖山道下,所有人躬身朝下。
這時候,天色已經漸漸暗下來,西邊的一片赤色仿佛從地底升起,落在所有人的身上。
見愁有種衝過去把扶道山人摁住狂揍一頓的衝動。
不過關鍵時刻,她還是很能撐得起場麵的。
嘴角上彎三分,見愁十分有禮地朝下一拜:“諸位師……師侄,見愁有禮了。”
“好了好了,都別客氣了,起來起來!”
扶道山人知道見愁不自在,連忙上來揮了揮手。
所有人這才陸陸續續收了禮。
隻是他們都很奇怪地站在原地,沒走。
見愁並未注意到這一幕,她回轉頭去,露出純善的笑意,淡淡看著扶道山人:“師父,你好像還有好多事情沒告訴徒兒。”
“啊,很多嗎?有嗎?你又瞎說了!怎麽可以欺負老人家呢?”扶道山人一拍自己後腦杓,眼珠子骨碌碌亂轉,“哎喲,山人我忽然想起,三百年前我在山下種的人參,這時候怕是熟了!不說了,我要下去采摘了!那什麽,崖山的事情,自有你師弟們給你介紹!”
說著,抱著大白鵝,他拔腿就跑,速度可快了。
一邊跑,他還一邊大喊:“老三,啊不對,老四,剩下的就交給你了!趕緊的!”
話音落下時,人已化作一道殘影,消失不見。
見愁愕然不已。
她還沒來得及追上去,便忽然瞧見,一道雪白的影子,披著這落日下的萬丈霞光,從下方騰空而起,飄飄然落在了自己的麵前。
來人英俊瀟灑,玉樹臨風,負手而立,麵帶微笑,朝著見愁一欠身,風度翩翩。
“山人座下四弟子沈咎,拜見見愁大師姐。”
聲音輕柔和緩,如琴音悠揚。
沈咎慢慢直起身來,十分和善、近乎深情地注視著她:“不知,大師姐可有道侶?”
見愁:“……”
十九洲的修士,都這麽直接的嗎?
她還沒有回答,下麵一直聚集著沒走的崖山弟子們,立時群情激憤起來。
“作弊!”
“沈師伯好不要臉!”
“太過分了!”
“怎麽可以這樣?”
“明明說好了有師姐咱們一起追的!他居然作弊!”
“……”
如今,見愁隻想長歎一聲,問一句:到底什麽情況?
眼瞧著自稱扶道山人座下四弟子的沈咎,在問完見愁是否有道侶這個問題之後,竟然遭到了下麵聚集著的所有崖山弟子的反對!
而且……
他們說出來的話,著實讓人有種冒冷汗的衝動。
若非一路走來關於十九洲的所見所聞,讓見愁對崖山在外的名聲有了很清楚的了解,她隻怕要認為這是個土匪窩子了。
前麵,姿態優雅的沈咎也聽見了背後傳來的大片質疑之聲。
他朝著見愁抱歉一笑:“見愁師姐莫怪,我崖山弟子向來是這十九洲大地上最癡的一群人,所以不怎麽通曉人情世故,待師弟為你好好教訓他們一番。”
“瞎扯!”
下麵立刻有人不給麵子地扯著嗓子喊了一聲。
“太不厚道了!怎麽可以仗著有機會給見愁師伯引路,就先下手了?”
沈咎白衣如雪,一張臉上堪稱完美的笑容,終於出現了一絲裂縫。
見愁隻見他緩緩轉過身去,站在石道上,麵向下麵沸騰的眾人。
“剛才是誰大喊著要追見愁師姐的,給我站出來!”
“……”
下麵一片寂靜。
有幾個愣頭青覺得奇怪,終於還是站了出來:“我們!”
“你們?”沈咎唇邊浮出幾分異常純善的冷笑來,他兩手往胸前一抱,“你們是什麽輩分?也有資格追求見愁師姐?你們兩個,要叫她師伯!要不要我把這件事告訴掌門,看看他怎麽說?看看長老們怎麽說?”
眾人一瞬間沒了話。
這時候,大家夥兒發熱的頭腦才算是冷靜了下來。
告訴掌門,告訴長老?
那還要不要活了?
他們揚言要追求新來的見愁師伯,萬一成了,輩分怎麽算?
難道回頭要自家師父見了自己還要低頭?
要知道,掌門和四位長老見了見愁也得喊一聲“大師姐”啊!
所有人被沈咎這麽一提醒,總算是醒悟過來了。
眼看著沈咎唇邊那一點點純善的笑容,所有人隻覺得脊梁骨一寒。
沈咎這小子!
欺人太甚!
有人反應了過來:“可見愁師伯明明是我們大家的,你憑什麽先追?”
“憑什麽?”
沈咎扭了扭自己的脖子,抬起手來,指著自己的一張臉。
“雖然咱們崖山都是靠臉吃飯,但是,本人,才是崖山長得最好看的那個。你們這麽不滿,是要拔劍不成?”
說到最後“拔劍”二字,沈咎的聲音忽然鏗然起來。
一刹那,一座兩丈方圓的鬥盤一下在懸在山腰的崖山道上亮起!
陡然出現的磅礴銀光,在這漸漸沉下的夜幕之中,極為耀眼,清晰而奪目!
瘋狂旋轉的鬥盤帶起一陣旋轉的靈氣!
沈咎衣袍獵獵,翻飛而起,一張臉被這鬥盤一襯,越發俊美起來。
站在廣場下的眾人,抬頭便能瞧見站在鬥盤中心位置的沈咎,同時沒了聲音。
如今沈咎可是元嬰期修士!
拔劍?
他們哪裏有資格跟沈咎談拔劍?
簡直變態!
這是明目張膽的欺負啊!
可惜,無人敢置喙。
眼瞧著自己放出鬥盤就震住了這許多人,沈咎自己心裏也鬆了一口氣。
他轉過頭,看了見愁一眼。見愁的目光落在他腳下的鬥盤上,仿佛很感興趣。
沈咎一個閃念過去,腳下萬象鬥盤一閃,便倏忽隱沒在了地麵上。
他回頭向著眾人,放緩了語氣:“好了,諸位師侄還是先回去吧,天色已晚,今日諸位為大師姐接風,想必大師姐也感動異常。師尊還交代了我要安頓好大師姐,不能耽誤,大夥兒還是明日見。至於有什麽不服氣的,咱們拔劍台見!”
“算了,還是散了吧。”
“原本我也就是湊個熱鬧,咱們崖山有了第一個女弟子,距離有一群女弟子,還遠嗎?”
“哈哈哈,是啊。”
“看見愁師伯好像挺和善的,跟扶道師伯祖完全不一樣啊。”
“我也奇怪,師伯祖怎麽會收到……這麽……這麽正常的徒弟?”
“會不會見愁師伯也隻是表麵看起來和善啊?”
“不會吧……”
有人哀號起來。
在一片高高低低的議論聲中,人群終於散得差不多了。
見愁站在原地,從中聽出了不少的東西。
她看向沈咎,目光裏帶了幾分探究。
這位四師弟,似乎有那麽一點點與眾不同。
沈咎見人散了,得意地吹了一聲口哨。
他姿態怡然地走回了見愁身邊,笑道:“這一下他們走了,總算清靜了。師父將師姐你交給了我,不如,我帶師姐在這崖山之中轉轉?”
見愁暫時沒說話,她朝著旁邊看去。
從崖山道上來的時候,她記得還有一位曲正風師弟,這一位雖然好像也不是很靠譜,可也許比眼前這一位靠譜。
然而,在看清曲正風臉上表情的刹那,她終於忍不住眼角抽搐了一下。
“曲師弟?”
曲正風依舊用那種奇異的欣賞目光看著見愁,聲音裏有一種詠歎之感:“果然不愧是能把師父帶回來的見愁大師姐啊!”
然後,他又用似笑非笑的目光看向沈咎。
“果然不愧是我崖山最俊的沈師弟,剛才亮鬥盤的時候也很有氣勢啊!我崖山後繼有人……”
“……”
這個曲師弟,怎麽有點兒嚇人呢?
見愁無端覺出幾分危險來,想了一下,還是假裝自己什麽也沒問過,回頭去:“沈師弟。”
“我在。”沈咎連忙一笑,“師姐有什麽吩咐?”
“沒什麽吩咐,不過今日初到崖山,初識沈師弟,覺得沈師弟是個很風趣幽默之人。”
說這番話的時候,見愁覺得有點兒對不起自己的良心。
她頓了一頓,續道:“方才沈師弟問我有沒有道侶,我的回答是……沒有。”
“真好!”沈咎眼前一亮。
見愁眼皮子都沒抬一下,微微一笑,問道:“不過,這一路行來,我也有個疑惑,想要請沈師弟幫忙解答。”
“見愁師姐但問無妨,沈咎必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毫不猶豫,誇下海口。
沈咎一臉的信誓旦旦。
見愁點頭,問道:“你們問人有沒有道侶,是對人表白自己的心跡嗎?”
“……算是。”
沈咎萬萬沒想到,見愁竟然直接問了這樣一個問題,直白得讓人猝不及防啊!
他怔了片刻,才答了兩個字。
“原來如此。”
見愁想,若按這樣說,張遂也算是對自己表白過心跡了?
可是……
她看了沈咎一眼,終是搖了搖頭,沒有說話。
天邊的紅日,此刻已經沉沉地降入了地平麵。
整個廣場上一片昏暗,有一彎淡白的月亮,慢慢從天邊浮現,越來越清晰。
見愁看向了右手邊的石梯,從這裏可以下廣場。
她也想去崖山四處走走,所以便抬步而去。
這一番舉動,落在沈咎的眼底,無端生出一種奇怪的感覺。
他連忙跟上見愁的腳步,走在她身邊,一步步走下石梯。
“見愁師姐怎麽不問了?什麽原來如此?”
“沒什麽好問的,隻是覺得你們修士的道侶,與凡俗世間的夫妻,似乎不一樣。”
見愁踩著那一級一級的階梯,看著廣場邊緣亮起來的燈光,暖黃暖黃的,竟有一種看到了往昔村落燈火的錯覺。
然而,她知道不是。
“我來十九洲,在斬業島上,也有人問過我同樣的問題。不過那時候,我還不知道什麽是道侶。”
聽到這裏,沈咎愣了一下。
見愁卻沒看他表情,笑容淺淡:“我在凡間有過夫君,還曾有過一個孩子。凡人興許真是比較世俗,要求的是兩心不離,白頭偕老。隻可惜,我沒能得到。修士間的道侶,仿佛要隨意得多,功利得多。我並不喜歡,今日不會,往後也不會。”
聽出來了,這是拒絕。
隻是這番拒絕的言語,竟然讓沈咎產生一種難言的感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