莽莽平原,一片碧色,參天古樹如一層層綠雲覆蓋在十九洲大地之上。
半空之中,則雲氣縹緲,位置越高,越是稀薄。
見愁抬首一望,熾烈的旭日便在頭頂上,仿佛觸手可及。
她低頭一看,則不時有法寶的毫光從低處掠過,應當是十九洲別的修士在雲間穿行。
“師父,崖山在東北方向嗎?”見愁一麵看著,一麵發問。
“還在前方,過了這一片望江樓的範圍,便是中域左三千所在,不遠便是崖山山門。”扶道山人的聲音在風裏,依舊顯得清晰有力。
見愁想了一下,卻怎舌不已:“我們來時是望江樓地界,飛了這許久,還沒過望江樓?”
“早著呢。”
扶道山人笑了一聲,頗為灑然。
“望江樓原在江海交界處,連通海陸,海上陸上的靈寶仙藥器用都在此處彙集,所以望江樓算是我十九洲的土老財,由此也拓展出了極大的勢力範圍。光是望江樓所轄的區域,便與整個中域左三千等大。”
“……那麽大……”
見愁有些無法想象。
扶道山人搖頭歎氣:“隻可惜,也沒有什麽用,修界從不以勢力範圍論英雄。”
這倒是。
依著自己一路來的見聞,所有人都對崖山敬重有加,或是忌憚,或是嫉妒,卻還從未聽人提起過望江樓,想來不是一路。
見愁對望江樓也不感興趣,她轉問道:“那剪燭派與無妄齋呢?”
“你是想起聶小晚那丫頭了吧?”扶道山人倒也明白她的心思,“我崖山與中域左三千各大門派都有聯絡,出了這樣大的事,想必張遂處理好之後會托師門長輩送消息到崖山來,無妄齋隻怕也是一樣,屆時你便會知道,不必擔心。”
見愁聽了,慢慢點頭。
自登天島一別後,她最擔心的也就是聶小晚了。
也不知,他們如今怎樣。
扶道山人倒是看得很開:“修行歲月漫長,千百載都是彈指一揮間,相聚有時,遲早還會遇到的。若你認真修行,三年後便是左三千小會,必定能碰上。若遇到什麽旁的事情,指不定用不了三年那麽久。再說了,無妄齋距離崖山也不算很遠……”
“不算很遠是多遠?”見愁忍不住問。
扶道山人慢慢掐了掐手指,輕飄飄道:“嗯,以築基期修士的修為來看,也就飛個七八天吧。”
“……”見愁無話可說。
她如今不過是個堪堪煉氣修為的入門者罷了。
“對了,那師父到底是什麽修為?徒兒聽他們說,師父很厲害。”
“我嗎?”
扶道山人眉毛一揚,一副謙虛的口吻。
“你師父我不很厲害,三百年前已經是入世修為了。”
見愁立刻掰著手指數起來。
煉氣,築基,金丹,元嬰,出竅,入世!
第六重!
見愁如今大約也知道修道的每一重境界的提升有多困難,忍不住驚歎:“三百年前便已經是入世修為了,那師父如今肯定有第七重返虛或者第八重有界了吧?”
“……”
這一瞬間,扶道山人真的好想直接停下來,把無劍一抽,直接砍翻背後這個瓜娃子!
吸氣,呼氣。
吸氣,呼氣。
扶道山人終於還是……
冷靜不下來!
他站在劍尖張牙舞爪地喊:“你以為修煉是什麽?吃飯喝水就能長個子嗎?都說了修為一旦過了出竅就都是修心了,三千年也未必能修得大圓滿!你還問師父是不是返虛或者有界了!你說,你到底對山人我有什麽不滿?你說!”
“我……”
我說不出來!
見愁哪裏知道那麽多?再說了,他什麽時候說過過了出竅就是修心了?
隻是瞧扶道山人這惱怒的模樣,見愁實在不敢頂嘴半句,非常識時務地道歉:“是徒兒見識淺薄了,師父勿怪,勿怪。”
“哼!”
扶道山人這才覺得舒坦了一點兒。
“山人大人有大量,懶得跟你計較。”
“多謝師父。”見愁乖乖縮在後麵,“那師父如今的修為是?”
“……哦,修為嗎?”扶道山人摸了摸懷裏大白鵝的羽毛,雲淡風輕道,“出竅啊。”
“那也很厲……”
厲害……個頭!
見愁舌頭險些打結,反應都慢了半拍:“出竅?”
不對啊,三百年前是第六重入世,怎麽三百年後反而到了第五重出竅了?
見愁想不通,修煉回去了,扶道山人到底怎麽做到的?
扶道山人心虛地摸了摸鼻子,咕噥道:“山人都說了,過了出竅就是修心,修心哪裏是那麽容易的事情?出竅期還是入世期有那麽重要嗎?哼,你給山人一打入世期修士,山人一樣打得他們滿地找牙!好了,山人修為多少幹你個小毛孩什麽事,不許再多嘴!”
見愁終於知道自己這師父有多不靠譜了。
她幽幽地在扶道山人背後道:“徒兒好像知道為什麽你救了那麽多人,他們都忘恩負義了……”
這都是被逼的啊!
扶道山人懶得搭理,假裝沒聽到:“風好大,風景真好,看我左手一隻雞,右手一隻鴨,今天吃飽了,明天吃什麽……”
說著,竟然還哼唱了起來。
見愁心裏默默道:你不還抱著一隻鵝嗎?
前頭扶道山人懷裏的大白鵝也不知是不是感覺到了危險,撲棱了兩下翅膀。
扶道山人隻以為它也是興奮了,哈哈一笑:“好鵝好鵝真聰明,下麵就是崖山了!”
見愁一怔。
扶道山人朝著下麵一個方向一點,便道:“徒兒站穩,我們下去了!”
啊?
見愁還沒反應過來,便感覺到整個無劍立刻朝下沉了一下,接著竟然以一個俯衝的姿態,朝著下麵落去!
那一刻,見愁覺得自己仿若一顆墜地的流星!
深藍色的毫光,在莽莽原野上劃過一道優美的曲線,墜落在了蒼蒼群山之間!
見愁落在了一座河邊的高台上,這高台乃是用一整塊的石頭雕刻而成。
過了河邊的淺灘,便是一條奔流的長河,高懸於河上的乃是一條長長的索道,鋪著顏色暗沉的木板,像是經過長年的風吹日曬,有些年頭了。
河對岸,則有一座蒼翠高山。
見愁極目朝上遠眺,卻看不見山巔到底在何處,白雲飄浮在山腰上,阻隔了人的視線。
扶道山人站在見愁身邊,看了許久,許久。
眼前的一切,似乎都沒有改變。
他慢慢地朝前麵走去,伸出皺紋滿布的手掌,搭在索道旁長了青苔的木樁上,一聲長歎:“從索道過去,便是崖山了,這一條道,叫崖山道。”
崖山道。
見愁順著索道望去,對岸,便是崖山。
這一座山,太高,太陡峭,麵對著河岸的部分,像是一道絕壁,上麵似乎隱隱有些建築,不過隔得太遠,見愁看不分明。
扶道山人沒有解釋更多,他隻是當先抬腳朝前走去。
索道很長,從河對岸的低矮山丘上延伸出去,並非過河便停止。
見愁發現,這一條索道,竟然是朝上的。
一路走過去,腳下大河奔流,浪濤咆哮,有蒙蒙水霧彌漫起來,撲到見愁的臉上,潤濕一片。
人在索道上走動,難免有些晃動。
見愁險些從這橋上摔下去。
好險。
她抬首前望,索道斜斜向上,竟然連接到了對岸那一座山的山腰位置,盡頭都在雲裏,讓人以為這一條索道乃是天梯,直入九天一般。
崖山道,還有很長。
整個這一路上,扶道山人再沒有多說一句話。
直到,他們走到了對岸河灘位置的時候。
見愁的腳步,不由自主地停下了,她怔怔地望向了河灘:“師父,這……”
這是什麽?
巨大的河流依舊奔流而去,東岸的河灘上,荒草叢生,一片青綠。
然而,這荒草之中,還有一座又一座的墳堆,或大或小,將見愁的整個視野都鋪滿!
成百上千座墳!
成百上千座碑!
它們都在這一條索道的下方,所有經過索道的人,都相當於踩在這上千座墳的頂上。
那一瞬間,見愁隻覺得天好像也不那麽亮堂了,眼前陡然有無盡的幻象展開。
孤塚千家,孤墳千裏。
陰風怒號,從這千座墳間奔過,隻帶得荒草搖動,沙沙一片響。
“這群墳,號曰崖山千修塚,塚內所躺,皆為十甲子前極域一戰中殞身的崖山門下。”
扶道山人的聲音,從見愁的前方響起。
眼前的種種幻象都消散幹淨,見愁眼前,一片清明。
腳下,墳塚依舊,青草依依。
扶道山人腳步不停,負手而行。
“這一條大河,則是九頭江的支流。傳聞上古有鳥,身圓如箕,十脰(音豆,頸、脖子)環簇,其九有頭,其一獨缺,居於江尾,每逢子夜,溯江而上,載鬼而歸……
“他們都葬在九頭江邊,興許世上真有九頭鳥,能載著他們的魂魄,入極域輪回。”
聲音滄桑而沉緩,像是壓著一塊巨石。
此前見愁還在奇怪,為什麽那一條大江,會有那麽奇怪的名字,原來有這樣的出處。
隻是……
低頭一望腳下無數的墳塚,見愁有一種莫名的悵惘。
聽說,修士一旦身亡,便是神魂俱滅,哪裏還有什麽魂魄?
葬之於九頭江的支流,約莫隻是崖山一個美好的願望吧?
索道很快朝著更高處延伸,師徒二人已經慢慢離開了這一片墳塚所在的河灘區域。
一步一步,像是要登天一樣。
扶道山人仰頭向著索道盡頭望去,伸手一指,讓見愁看去。
崖山萬仞絕壁上,在索道窮盡的山腰之處,竟然橫向朝絕壁內,鑿開了一條狹窄的道路,像是一條帶子,勒在山腰上。
鳥道橫絕,有如天梯石棧勾連,高標如六龍回日,奇險無比!
而在這山腰的一條道上方,隱約能看見一座氣勢恢宏的大殿的影子。
一道嘹亮的鳴叫聲,響徹群山萬壑。
見愁循聲望去,便見更高的絕崖邊緣,一隻老鷹展翅從尖銳的山石盡頭翱翔而去,原本巨大的影子霎時化作一枚小小的黑影。
她一時覺得踩在索道上,像是踩在浮雲上一樣,有些頭暈目眩。
扶道山人手指著那一條橫著的絕壁之道,胸中有萬千的豪氣。
“那也是崖山道!
“你腳下這一條索道,乃是無數崖山先輩用骸骨撐起來的,可讓崖山門下弟子暢行無阻。可修煉之事,卻艱苦卓絕,險峻異常,如前麵這一條崖山絕道,一不留神就要摔下萬丈懸崖。
“崖山是這十九洲修士最大最光輝的一條坦途,亦是最險最難熬的一條絕道!
“你想好了嗎?”
是坦途,也是絕道!
見愁心神已為這一條長長的崖山道所懾,聽了扶道山人的話,她遙遙望著整座崖山,仿佛與天近在咫尺的崖山!
慢慢朝前麵走了三步,然後停住,見愁目光渺渺,聲音冷靜。
“師父,這不是坦途,也不是絕道。它隻是一條……
“我選的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