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斷念(2 / 3)

幾根枯草的斷莖在雨裏顫抖。

院牆上有個蒼顏白發的道士,負手而立,腳卻離牆上的枯草有不多不少恰好三寸的距離,竟是浮在上麵的。

他滄桑的目光,仿佛通達天機,此刻正落在謝不臣的身上。

謝不臣劍上的血,正在被雨水洗去,漸漸變淡。

微微一笑,老道開口:“塵緣已斬,心性絕佳。他日尋仙問道,通天大能,必有你一席。”

大雨三日才歇。

瓦藍瓦藍的天空中,一絲雲也沒有,明澈至極。

空氣裏有泥土和青草的芳香,林間茂密的枝葉上垂下點點露珠,不經意間滑落,便潤濕了一片土壤。

遠處起伏的山巒,有著柔和的曲線,清風拂過,帶來牧童的笛聲。

還有奇怪的歌聲。

“左手一隻鴨,右手一隻雞,今天吃完了,明天吃什麽?”

四麵環山的穀底斷崖下,見愁坐在一口用新鮮樹幹剖成的棺材裏,怔怔地望著站在她麵前哼歌兒的老頭兒。

一身油膩膩的、像是百年未洗的道袍罩著老頭兒枯瘦的身體,他臉上髒兮兮一片,腰間掛了個酒葫蘆,一手捏著細細的破竹竿,另一手卻抓著一隻雞腿,正鼓著腮幫子看她。

她還是有些反應不過來……

“老……老丈,您剛才說什麽?”

那一瞬間,老頭兒險些氣得一個踉蹌磕死在棺材上!

“呀呀呀……氣煞山人!”

他使勁撓著自己頭上不多的頭髮。

“你在棺材裏躺了三天,腦子都化了不成?我乃扶道山人,見你命不該絕,才把你救起來的。你不要再什麽老丈老丈地叫了,一點兒都不好聽啊!”

見愁訥訥地開口:“那我叫您什麽?”

“當然是……”

說了一百遍“扶道山人”,她沒記住是不是?

老頭兒離氣暈不遠了,直接抬起右手,給了自己左手手背一巴掌:“叫你手賤,叫你手賤,行善積德這種事也是你能做的嗎?再不敢手賤了吧?”

見愁不是很明白,隻靜靜地看著他。

到底發生了什麽……

腦子裏木木的一片,似乎的確如扶道山人所言“躺了三天腦子化了”,她隻覺望著周遭的山巒、樹木、花草,都陌生無比。

有零碎的畫麵,從她腦海之中閃過。

農家小院,雷雨交加的天,哐當作響的窗,出現在雨幕裏的傘……

那是她的夫君,她曾要托付一生的良人……

謝不臣。

那一把刺入她心口的劍!

謝不臣!

見愁心口忽然一陣劇痛!

她低頭看去,粗布衣衫上,胸口處有一個破洞,邊緣整齊,似是利器所傷,還有一片已經幹涸的血跡……

沒有流血,像是那衣衫下根本沒有傷口,像是從來沒有過那一劍,像是……

謝不臣不曾殺她。

可衣服上那個破洞,卻輕輕地咧著嘴。

那一瞬間,見愁像是被什麽紮了一樣,痛的不是她的身,而是她的心,她霎時臉色蒼白,手指顫抖。

昔日相處的一點一滴,都無法控製地從她記憶裏瘋湧而出。

枝葉茂密的樹上,謝不臣躲在濃蔭之中,手裏握著一卷書,輕輕念著:“天下有始,以為天下母……”

她就坐在樹下,抄寫著謝母要的經文。

聒噪的蟬聲無法打破他們平靜的相處。

小巷子裏,出來避禍的謝不臣,臉上帶著難掩的憔悴,整個人搖搖欲墜。

她撐住了他的肩膀,扶著他一路在暗巷之中逃竄,跑著跑著,最後沒有了路,謝不臣抱著她滾到巷中的柴草堆裏,用紮人的幹草將兩個人遮擋起來……

她被他緊緊抱在懷裏,一點兒聲音也不敢發出。

成親的那一日,謝不臣用喜秤挑開她的蓋頭。

見愁還記得他臉上溫暖的笑意,比旁邊燃著的紅燭還要叫她心神搖曳。

閃爍的畫麵,最後定格在了謝不臣持劍的手上。

那是她在心裏描過千遍萬遍的輪廓,手的主人是她許之以真心,將要終身托付的良人!

可他卻持劍相對!

劍上,染著的是她的鮮血!

他們不是夫妻嗎?

莫大的悲苦與仇恨,一瞬間向見愁席卷而來。

她有一千個一萬個不明白:為什麽?為什麽要殺她?

他們曾同甘苦,共患難,甚至她還懷了他的孩子……

一日夫妻百日恩,換來的竟是拔劍相向!

見愁覺得自己眼眶裏熱熱的,仿佛有灼燙的淚水被鎖在其中,可她哭不出來,反而想笑。

大笑。

嘲諷,帶著一種難言的蒼涼。

見愁難以抑製地抖動著肩膀。

笑一日夫妻百日恩,不過戲言;笑真心盡付東流水,萬般轉頭皆成空……

她所有的淚,都往心裏淌,坐在潮濕的棺材裏,越發顯得身形單薄。

周圍是散落的泥土,蒼翠的樹木……雨後的世界,充滿了生機,一切都蓬勃生長。

隻有她的一顆心,如同死灰。

旁邊的扶道山人見她此番情狀,隻覺得毛骨悚然:“你……你……你沒事吧?”

“我沒事。”

笑過了,心也就空了。

反倒是在她意識消散之前,曾聽見的一句話,不斷在腦海中回蕩……

“塵緣已斬,心性絕佳。他日尋仙問道,通天大能,必有你一席。”

尋仙問道。

這世上,真的有仙人嗎?

見愁下意識地看向了那老頭兒——扶道山人。

髒兮兮的胡子,賊兮兮的一雙眼,渾身上下都寫著兩個字:猥瑣。

這時候,他一雙眼睛正骨碌碌轉著,仿佛在看四周有什麽情況,手上動作卻毫不含糊,不知道從哪裏摸出一隻雞腿來就朝嘴裏塞。

“真是世道變了,人心不古。這年頭救個人跟救了個祖宗一樣!唉……”

“山人,”見愁忽然問了一聲,“您是神仙嗎?”

扶道山人正專心致誌地啃著雞腿,陡然聽見這清越的一聲,真是雞皮疙瘩都起來了,險些把手裏沒啃完的雞腿給扔出去。

“神仙?你以為飛升那麽簡單啊?真是,山人我也就是個修士,當然了,是厲害一點兒的那種修士。不對,你怎麽問這個?嘿嘿,難道也想拜我為師,求仙問道,長生不死?”

求仙問道,長生不死?

不。

見愁撐著樹幹剖成的棺材邊緣,硬硬的小刺紮著她的手心,她卻半點兒也不在意,緩緩從棺材裏站了起來。

彎腰將衣服上的碎屑和塵土拂去,她的臉上浮現出了難言的諷刺與譏誚。

天空晴藍,見愁的目光從這所謂的“藏風聚氣之龍穴”遊離而去,停在那一片廣闊之中。

“我不想求仙問道,也不要長生不死,我隻想問,為什麽?憑什麽?”

“為什麽?憑什麽?”

扶道山人不明白。

見愁一笑:“山人有所不知,殺我之人乃是我枕邊的夫君,若我沒猜錯,他殺我,乃是為尋仙問道。”

“……”

這一瞬間,扶道山人抬眼望著她,陡然說不出話來。

人無牽掛,拋開一切欲念,方能貼合天地,感悟自然,所以一直有修士領悟天地真理,必得“斬斷羈絆,斷盡俗念”一說。

扶道山人心下複雜,目中有些微的憐憫:“你……”

“我沒事。”

還能有什麽事呢?

她不過在想:枕邊人尚且能殺,這樣的天地至理,尋來何用?冷血狠毒,上蒼也能允他們成仙?

共患難的夫妻情義,在長生不老麵前,當真有那般脆弱?

低低一聲嗤笑,見愁臉上的神色,一下變得無比嘲諷起來。

潮濕的木棺材躺在土坑裏,棺內下方還有暈染開的一團血跡,紮眼極了。

她麵前一步的地方,一塊木牌歪倒在地,被雨水打濕,暈染了上麵的字跡,卻依舊隱約可辨。

吾妻謝氏見愁之墓。

是她的墓碑。

是謝不臣的字跡。

吾妻謝氏見愁之墓?

哈!

真是再沒有比這更諷刺的事情了。

謝見愁?

不,不是了。

在那一劍之後,一切便已恩斷義絕。

她不再姓謝,更不是謝不臣的妻子。

她有名無姓,無父無母,隻是這天地之間一片飄萍。

見愁一步邁出,沒有半分留戀、甚至冷酷地踩在了那塊墓碑上,像是踩在自己的過去上。

“昨日之日不可留……”

“什麽?”扶道山人沒聽清。

“沒什麽。”

見愁回過神來,蒼白的臉上浮出一抹淡笑,隻朝扶道山人躬身一拜:“見愁自知本已奔赴黃泉,山人救命之恩,如同再造,見愁無以為報——”

“要以身相許?”

扶道山人眼睛一下亮了起來,身子前傾,期待地望著見愁。

方才那個滿口“大道仁義”的老頭兒,這一瞬間,臉上寫滿了猥瑣。

“……”

一時之間,見愁所有道謝的話,感動的話,全部被噎在了喉嚨口,說也不是,不說也不是。

“山……山人取笑了……”

這就是拒絕的意思嘍?

扶道山人才亮起來的眼睛,頓時就暗了下去,隻覺大倒胃口,長歎一口氣:“果然是世道變了,人心不古,人心不古啊……山人費了好大一番功夫,才把你給救了回來……”

見愁默默想,的確是世道變了,人心不古。

這年頭這些方外之人,施恩圖報也就算了,還……還想這些?

不是說,修道之人,都要斷情絕欲嗎?

顯然,見愁的疑惑,此刻是無人能解答的。

扶道山人看見愁最終也沒什麽表示,不由得悻悻地摸了摸自己的鼻梁,老臉頗有幾分掛不住,咳嗽一聲,轉移了話題:“呃,那什麽,現在你人已經沒事了,準備幹什麽去?”

準備幹什麽?

見愁第一個想到的還是謝不臣,下一刻回蕩在腦海之中的,便是才住了沒幾個月的農家小院。

她朝斷崖上麵望去。

黃色的泥土最近浸飽了雨水,將斷崖斷麵上的黑色岩石染汙了一片。有幾棵老樹紮根在岩縫裏,枝幹遒勁。斷崖不高,兩側有樹木掩映,左邊便有一道斜坡,上頭長滿了雜草,從這道斜坡,可以上這一層斷崖。

見愁道:“我想回家看看。”

說完,她竟然直接朝著前麵斜坡走去。

“哎?回家?你腦子沒壞掉吧?”

扶道山人簡直傻眼。

“回去幹什麽啊?別人都認為你死了。”

死了她也要回去看看。

見愁沒回他,兩步上了陡峭的斜坡,小心翼翼地向上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