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根枯草的斷莖在雨裏顫抖。
院牆上有個蒼顏白發的道士,負手而立,腳卻離牆上的枯草有不多不少恰好三寸的距離,竟是浮在上麵的。
他滄桑的目光,仿佛通達天機,此刻正落在謝不臣的身上。
謝不臣劍上的血,正在被雨水洗去,漸漸變淡。
微微一笑,老道開口:“塵緣已斬,心性絕佳。他日尋仙問道,通天大能,必有你一席。”
大雨三日才歇。
瓦藍瓦藍的天空中,一絲雲也沒有,明澈至極。
空氣裏有泥土和青草的芳香,林間茂密的枝葉上垂下點點露珠,不經意間滑落,便潤濕了一片土壤。
遠處起伏的山巒,有著柔和的曲線,清風拂過,帶來牧童的笛聲。
還有奇怪的歌聲。
“左手一隻鴨,右手一隻雞,今天吃完了,明天吃什麽?”
四麵環山的穀底斷崖下,見愁坐在一口用新鮮樹幹剖成的棺材裏,怔怔地望著站在她麵前哼歌兒的老頭兒。
一身油膩膩的、像是百年未洗的道袍罩著老頭兒枯瘦的身體,他臉上髒兮兮一片,腰間掛了個酒葫蘆,一手捏著細細的破竹竿,另一手卻抓著一隻雞腿,正鼓著腮幫子看她。
她還是有些反應不過來……
“老……老丈,您剛才說什麽?”
那一瞬間,老頭兒險些氣得一個踉蹌磕死在棺材上!
“呀呀呀……氣煞山人!”
他使勁撓著自己頭上不多的頭髮。
“你在棺材裏躺了三天,腦子都化了不成?我乃扶道山人,見你命不該絕,才把你救起來的。你不要再什麽老丈老丈地叫了,一點兒都不好聽啊!”
見愁訥訥地開口:“那我叫您什麽?”
“當然是……”
說了一百遍“扶道山人”,她沒記住是不是?
老頭兒離氣暈不遠了,直接抬起右手,給了自己左手手背一巴掌:“叫你手賤,叫你手賤,行善積德這種事也是你能做的嗎?再不敢手賤了吧?”
見愁不是很明白,隻靜靜地看著他。
到底發生了什麽……
腦子裏木木的一片,似乎的確如扶道山人所言“躺了三天腦子化了”,她隻覺望著周遭的山巒、樹木、花草,都陌生無比。
有零碎的畫麵,從她腦海之中閃過。
農家小院,雷雨交加的天,哐當作響的窗,出現在雨幕裏的傘……
那是她的夫君,她曾要托付一生的良人……
謝不臣。
那一把刺入她心口的劍!
謝不臣!
見愁心口忽然一陣劇痛!
她低頭看去,粗布衣衫上,胸口處有一個破洞,邊緣整齊,似是利器所傷,還有一片已經幹涸的血跡……
沒有流血,像是那衣衫下根本沒有傷口,像是從來沒有過那一劍,像是……
謝不臣不曾殺她。
可衣服上那個破洞,卻輕輕地咧著嘴。
那一瞬間,見愁像是被什麽紮了一樣,痛的不是她的身,而是她的心,她霎時臉色蒼白,手指顫抖。
昔日相處的一點一滴,都無法控製地從她記憶裏瘋湧而出。
枝葉茂密的樹上,謝不臣躲在濃蔭之中,手裏握著一卷書,輕輕念著:“天下有始,以為天下母……”
她就坐在樹下,抄寫著謝母要的經文。
聒噪的蟬聲無法打破他們平靜的相處。
小巷子裏,出來避禍的謝不臣,臉上帶著難掩的憔悴,整個人搖搖欲墜。
她撐住了他的肩膀,扶著他一路在暗巷之中逃竄,跑著跑著,最後沒有了路,謝不臣抱著她滾到巷中的柴草堆裏,用紮人的幹草將兩個人遮擋起來……
她被他緊緊抱在懷裏,一點兒聲音也不敢發出。
成親的那一日,謝不臣用喜秤挑開她的蓋頭。
見愁還記得他臉上溫暖的笑意,比旁邊燃著的紅燭還要叫她心神搖曳。
閃爍的畫麵,最後定格在了謝不臣持劍的手上。
那是她在心裏描過千遍萬遍的輪廓,手的主人是她許之以真心,將要終身托付的良人!
可他卻持劍相對!
劍上,染著的是她的鮮血!
他們不是夫妻嗎?
莫大的悲苦與仇恨,一瞬間向見愁席卷而來。
她有一千個一萬個不明白:為什麽?為什麽要殺她?
他們曾同甘苦,共患難,甚至她還懷了他的孩子……
一日夫妻百日恩,換來的竟是拔劍相向!
見愁覺得自己眼眶裏熱熱的,仿佛有灼燙的淚水被鎖在其中,可她哭不出來,反而想笑。
大笑。
嘲諷,帶著一種難言的蒼涼。
見愁難以抑製地抖動著肩膀。
笑一日夫妻百日恩,不過戲言;笑真心盡付東流水,萬般轉頭皆成空……
她所有的淚,都往心裏淌,坐在潮濕的棺材裏,越發顯得身形單薄。
周圍是散落的泥土,蒼翠的樹木……雨後的世界,充滿了生機,一切都蓬勃生長。
隻有她的一顆心,如同死灰。
旁邊的扶道山人見她此番情狀,隻覺得毛骨悚然:“你……你……你沒事吧?”
“我沒事。”
笑過了,心也就空了。
反倒是在她意識消散之前,曾聽見的一句話,不斷在腦海中回蕩……
“塵緣已斬,心性絕佳。他日尋仙問道,通天大能,必有你一席。”
尋仙問道。
這世上,真的有仙人嗎?
見愁下意識地看向了那老頭兒——扶道山人。
髒兮兮的胡子,賊兮兮的一雙眼,渾身上下都寫著兩個字:猥瑣。
這時候,他一雙眼睛正骨碌碌轉著,仿佛在看四周有什麽情況,手上動作卻毫不含糊,不知道從哪裏摸出一隻雞腿來就朝嘴裏塞。
“真是世道變了,人心不古。這年頭救個人跟救了個祖宗一樣!唉……”
“山人,”見愁忽然問了一聲,“您是神仙嗎?”
扶道山人正專心致誌地啃著雞腿,陡然聽見這清越的一聲,真是雞皮疙瘩都起來了,險些把手裏沒啃完的雞腿給扔出去。
“神仙?你以為飛升那麽簡單啊?真是,山人我也就是個修士,當然了,是厲害一點兒的那種修士。不對,你怎麽問這個?嘿嘿,難道也想拜我為師,求仙問道,長生不死?”
求仙問道,長生不死?
不。
見愁撐著樹幹剖成的棺材邊緣,硬硬的小刺紮著她的手心,她卻半點兒也不在意,緩緩從棺材裏站了起來。
彎腰將衣服上的碎屑和塵土拂去,她的臉上浮現出了難言的諷刺與譏誚。
天空晴藍,見愁的目光從這所謂的“藏風聚氣之龍穴”遊離而去,停在那一片廣闊之中。
“我不想求仙問道,也不要長生不死,我隻想問,為什麽?憑什麽?”
“為什麽?憑什麽?”
扶道山人不明白。
見愁一笑:“山人有所不知,殺我之人乃是我枕邊的夫君,若我沒猜錯,他殺我,乃是為尋仙問道。”
“……”
這一瞬間,扶道山人抬眼望著她,陡然說不出話來。
人無牽掛,拋開一切欲念,方能貼合天地,感悟自然,所以一直有修士領悟天地真理,必得“斬斷羈絆,斷盡俗念”一說。
扶道山人心下複雜,目中有些微的憐憫:“你……”
“我沒事。”
還能有什麽事呢?
她不過在想:枕邊人尚且能殺,這樣的天地至理,尋來何用?冷血狠毒,上蒼也能允他們成仙?
共患難的夫妻情義,在長生不老麵前,當真有那般脆弱?
低低一聲嗤笑,見愁臉上的神色,一下變得無比嘲諷起來。
潮濕的木棺材躺在土坑裏,棺內下方還有暈染開的一團血跡,紮眼極了。
她麵前一步的地方,一塊木牌歪倒在地,被雨水打濕,暈染了上麵的字跡,卻依舊隱約可辨。
吾妻謝氏見愁之墓。
是她的墓碑。
是謝不臣的字跡。
吾妻謝氏見愁之墓?
哈!
真是再沒有比這更諷刺的事情了。
謝見愁?
不,不是了。
在那一劍之後,一切便已恩斷義絕。
她不再姓謝,更不是謝不臣的妻子。
她有名無姓,無父無母,隻是這天地之間一片飄萍。
見愁一步邁出,沒有半分留戀、甚至冷酷地踩在了那塊墓碑上,像是踩在自己的過去上。
“昨日之日不可留……”
“什麽?”扶道山人沒聽清。
“沒什麽。”
見愁回過神來,蒼白的臉上浮出一抹淡笑,隻朝扶道山人躬身一拜:“見愁自知本已奔赴黃泉,山人救命之恩,如同再造,見愁無以為報——”
“要以身相許?”
扶道山人眼睛一下亮了起來,身子前傾,期待地望著見愁。
方才那個滿口“大道仁義”的老頭兒,這一瞬間,臉上寫滿了猥瑣。
“……”
一時之間,見愁所有道謝的話,感動的話,全部被噎在了喉嚨口,說也不是,不說也不是。
“山……山人取笑了……”
這就是拒絕的意思嘍?
扶道山人才亮起來的眼睛,頓時就暗了下去,隻覺大倒胃口,長歎一口氣:“果然是世道變了,人心不古,人心不古啊……山人費了好大一番功夫,才把你給救了回來……”
見愁默默想,的確是世道變了,人心不古。
這年頭這些方外之人,施恩圖報也就算了,還……還想這些?
不是說,修道之人,都要斷情絕欲嗎?
顯然,見愁的疑惑,此刻是無人能解答的。
扶道山人看見愁最終也沒什麽表示,不由得悻悻地摸了摸自己的鼻梁,老臉頗有幾分掛不住,咳嗽一聲,轉移了話題:“呃,那什麽,現在你人已經沒事了,準備幹什麽去?”
準備幹什麽?
見愁第一個想到的還是謝不臣,下一刻回蕩在腦海之中的,便是才住了沒幾個月的農家小院。
她朝斷崖上麵望去。
黃色的泥土最近浸飽了雨水,將斷崖斷麵上的黑色岩石染汙了一片。有幾棵老樹紮根在岩縫裏,枝幹遒勁。斷崖不高,兩側有樹木掩映,左邊便有一道斜坡,上頭長滿了雜草,從這道斜坡,可以上這一層斷崖。
見愁道:“我想回家看看。”
說完,她竟然直接朝著前麵斜坡走去。
“哎?回家?你腦子沒壞掉吧?”
扶道山人簡直傻眼。
“回去幹什麽啊?別人都認為你死了。”
死了她也要回去看看。
見愁沒回他,兩步上了陡峭的斜坡,小心翼翼地向上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