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道山人白眼一翻:“你是不是傻啊?你要回去被村民們發現怎麽辦?死而複生,你會被弄死的啊!山人我不是白救你了?你說說你,浪費人家心意,救了你,你就以為自己厲害了不成?像你這麽忘恩負義的我還是第三百六十七次見!”
她哪裏忘恩負義了?
不過……
見愁忽然問道:“三百六十七次……那您救過多少次人?”
“這個嗎……等我數數……”扶道山人連忙掐著手指頭,最後道,“算上你一共三百六十八次了。”
“那有多少個忘恩負義的?”
“三百六十七。”
扶道山人的聲音裏帶著一種難言的悲憤。
“哦……說到底不忘恩負義的也就一個呀?不過也挺好。”
“挺好?”扶道山人瞪圓了眼睛,怒視見愁!
見愁輕輕一笑,隻道:“我會是第二個。”
“嗯?”
扶道山人頓時詫異。
第二個不忘恩負義的人罷了。
見愁沒有解釋,繼續往前走去。
扶道山人卻愣住了,他不由得打量起見愁來:蒼白的臉色,已經因為爬坡過於吃力,染上一層病態的紅暈,草葉鋒銳的邊緣,偶爾會劃傷她的手臂,她卻半點兒不在意一樣,一心往上爬去。
是個有心氣兒的姑娘。
他思索了起來:要不,真收個徒弟試試?
上麵,見愁已經爬完了這不長的斜坡,眼前一片開闊。
草叢如地毯一般平鋪而去,遠處樹木蔥鬱,一條大道向著林中延伸,又朝著遠處的山巒蜿蜒盤旋而去。
近傍晚,天色已經開始逐漸變暗,山坳之中的小村莊,似有嫋嫋的炊煙飄起。
那邊的那邊,便是她的家了。
“你真要回去呀?”
扶道山人的聲音,一下從見愁耳邊響起。
她嚇了一跳,側頭一看,剛才還在斜坡下發愣的扶道山人,一下就跑上來了,這是怎麽做到的?
“問你呢,怎麽不說話?”扶道山人啃了一口雞腿,皺了皺眉。
見愁隻好壓下那疑惑,回道:“回自然是要回的,不管以後如何,我想回去看看。”
“我都說了,你死而複生,被人看見是要被抓起來的,再說萬一你夫君還在怎麽辦?”
“那我正好殺了他。”
見愁的聲音,沒有任何波動,平緩而淡靜。
“咳!”
扶道山人險些被雞骨頭噎著:“你……”
見愁見他似乎驚詫,也不由得一笑,不過說了一回真話而已。殺她之人,不管出於何種原因,她何必留情?
而且……
“山人不必擔憂,我不會被當妖怪抓起來的。”
“咦?你怎麽敢肯定?”
看她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扶道山人完全迷惑了。
看來,自稱“修士”的扶道山人,在思考這一塊上,與尋常人沒有很大的差別。
見愁一笑:“我向來與山中村民為善,若他們知道我身故,必定有香燭紙錢相送。可我隻有一口樹棺,還葬在山崖之下,便可知他們並不知情,一切都是我夫君所為。說不準,還為我找了個失蹤的理由。”
“有……有道理!”
一拍自己腦袋,扶道山人看著見愁的目光簡直帶了幾分驚異和讚歎:這腦瓜子,真靈光啊!
“如此,我回家,應當不會有事。”
見愁下了最後的結論,便率先朝前走去。
傍晚的夜色,漸趨迷離,緩緩籠罩下來。
很快,便是夜色深深,斜月高掛。
足足一個時辰,見愁與扶道山人才走到了山道的盡頭,來到了那座素樸的小村莊。
村子最中央,有一棵巨大的古榕樹,皎潔的月光給它披上了一層紗衣,即便是站在西麵村口,也可以一眼望見。夏日裏,正是它枝葉繁密的時候,隱約還能瞧見上麵垂下的一根根許願的紅綢。
見愁有些恍惚。
風裏飄來幾絲煙火氣息。
扶道山人鼻子一動,使勁嗅了嗅,驚喜道:“好香,好香!有哪家在烤乳豬!還有野雞!野鴨……”
見愁卻仿佛沒聽見,她緩緩抬步,走入了村中。
或是狹窄或是寬敞的村道邊上,堆放著村民們煮飯做菜要用的柴火,一星又一星的燈火照亮家家戶戶的窗,越往村東頭,人家越是稀少,排布在黑夜裏的,隻有零星的燈火。
她身上帶有血跡,可在這黑夜裏,難以看清。
這個是劉家,那個是李家……
一戶一戶。
見愁都認得。
不遠處一扇柴扉忽然打開,一圓臉農婦嘴裏咕噥著什麽,匆匆朝外走出。
“咦,謝家娘子?你怎麽回來了?前兒謝秀才不是帶你去城裏享福去了嗎?”
她一眼看見了見愁,驚訝地喊了一聲。
見愁一怔,而後莫名地一笑,和善地對那農婦道:“勞張家大姐記掛,有些東西沒拿,所以回來找找。”
“原來是這樣啊。”
張家大姐倒沒怎麽懷疑,知道這對小夫妻是伉儷情深,身份更是不一般,那謝不臣以後是要做官老爺的。
她笑得純樸又熱情,道:“那你先找著,我急著去劉家借點兒針線,趕明兒再來找你敘話啊!”
“哎。”
見愁應了一聲,便見張家大姐滿麵笑容地走了。
自始至終,她好像都沒看見站在自己身邊的扶道山人。
扶道山人得意地挑了挑眉,也不說話。
約莫又是他的術法,見愁想起之前他一步出現在自己身邊的事,也不多問,打起精神來,就朝著村子盡頭走去。
前麵就是她家了。
一間漆黑的農家小院,用木柵欄圍起來,當中朝南開的一道門,也是用木頭拚起來的,頂上鋪著茅草遮雨。
此刻,那兩扇門上,竟然還有一把黃銅小鎖。
門鎖著。
無數的回憶,再次從見愁腦海之中閃過。
她走上前去,站到門前,輕輕地踮起腳尖,伸手朝著門框上麵一摸,手指觸到了一個冰涼的物體。
見愁將之取出,攤開放在手裏,果然是一把鑰匙。謝不臣即便是撒了謊離開,鑰匙也還像以前一樣放著……
見愁眨了眨眼,隻覺心底一股悲涼湧上,險些抑製不住,就要哭出來。
在看到門鎖著的時候,她就已經知道,謝不臣不在。在翻出鑰匙的時候,她卻能肯定,當年的那些情義都絕非作偽。
“大道無情,眾生無我,是我負你。”
見愁倒想找他索命。
她一麵這樣想著,一麵將淚意壓回眼眶,用鑰匙開了鎖,將門一推。
“吱呀——”
細細的、悠長的一聲響。
門開了。
幹幹淨淨的院落,幾乎看不到什麽雜草,靠西的牆邊圍著籬笆,裏麵原本的一群大白鵝,不知為何,隻剩下了最後一隻,正縮在角落睡著。正麵有三間屋子,門沒鎖,看得出隻是虛掩著,門軸旁還立著那日謝不臣撐回來的青色油紙傘。
見愁走了進去。
扶道山人跟在她身後,探頭探腦,瞧見這番蕭然景象,忍不住嘖嘖歎氣。
“你家也真是夠破敗的,回來有什麽意思?反正山人我也救了你一命,哎,我說,不如你順便直接拜我為師算了,山人帶你走遍天涯海角,說不定你以後還能在六道十九洲遇到他。怎麽樣?隻要你肯……”
絮絮叨叨的話還沒說完,扶道山人的腳步就停下了。
在經過養鵝的籬笆時,他一眼就看見了角落裏那隻大白鵝,肥肥的,正縮在角落裏睡覺。
他兩眼陡然亮起來。
多好的鵝啊!
羽毛油亮,膘肥體壯,若能撥了毛下鍋,不多不少,正好一鍋菜啊!
扶道山人忍不住吞了吞口水,走到了籬笆旁,直接一抬腿,翻了過去。
同時,他沒忘對見愁來一句:“那什麽,隻要你讓這大白鵝跟山人我走,什麽拜師的束脩都給你免了!”
見愁一直往前走,來到了門口,沒搭理他。
扶道山人也沒在意,此時此刻,他眼裏隻有那隻大白鵝。
他走到它旁邊,蹲下來,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摸著大白鵝的頭,像是在摸著一個好孩子。
“好肥的鵝啊……”
這時候,見愁已經走到了房門前,倒沒注意背後扶道山人在做什麽。
推開門,入目的是一片漆黑。
她循著記憶中的路,在窗台上摸到了火折子,輕輕一吹,微弱的火光亮起來,照亮了屋內熟悉的簡單擺設。
三隻凳子,一張方桌,桌上擺著一盞沒點的油燈,放著疊好的衣服,還有沒做完的針線活兒……
見愁隻覺得兩腿灌了鉛一樣,有些走不動。
她來到桌前,將火折子靠在油燈邊,點著了,便把火折子滅了。
一星弱火升騰起來,見愁的臉在昏黃的燈光裏,有幾分明滅不定的陰影。
她坐在凳子上,看著這空寂的屋子,對麵牆上已經空蕩蕩一片。
那柄劍不見了。
見愁的心裏也空蕩蕩的。
她伸手摸了摸桌上的衣物,每一件都是謝不臣的,每件衣服上的針腳都異常細密。針線簍子裏,斜斜靠著一把剪子,是平日用來剪布的。
見愁伸手就拿了過來。
然而,在她握緊了剪子,將它拿開之後,針線簍子下麵,便露出了一個小小的撥浪鼓,旁邊盤著一根紅繩,係著一把小小的銀鎖,上頭刻了個“謝”字。
那一瞬間,見愁的手一下顫抖了起來。
撥浪鼓,是在得知有孕後,她從貨郎的手裏買來的;銀鎖是謝不臣小時候戴的,說等他們有了孩子,便將這把小小的銀鎖傳給孩子。所以那天她找了一根紅繩,把銀鎖穿了起來。
如今再見到這一切……
剪子從見愁的手裏滑回了針線簍中。
一時之間,她隻覺心如刀絞。
緩緩收回手來,見愁下意識地撫向了自己平坦的腹部。
她豁然回頭,看向黑漆漆的門外,大聲道:“山人!山人!”
院子裏,扶道山人已經兩手摟住了大白鵝的脖子。
大白鵝驚覺有敵人來襲,死命地叫喚起來,更把一對肉肉的翅膀使勁撲騰,頓時隻見鵝毛亂飛,泥水四濺,折騰得扶道山人身上一片狼藉。
這大白鵝,竟然敢這樣撲騰!
扶道山人心裏發了狠,眼饞地吞了吞口水,就要對這隻大白鵝下手,冷不丁聽見裏麵見愁在喊,嚇得一個激靈,一下就縮回手,兩手高舉,朝著屋內見愁道:“我沒偷鵝!”
見愁已經起身,腳步踉踉蹌蹌,背後一盞油燈的光照不亮她的身影。
扶道山人更看不清她的表情。
“山人,我……我其實有身孕。可否……請您為我診個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