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斷念(1 / 3)

第1章 斷念

“轟隆——”

黑雲湧動的天邊,滾過一道悶雷。

“嘩啦啦”,窗外的雨又大了起來,如注的雨水從青青的瓦簷上飛瀉而下,砸到已經坑坑窪窪滿是泥水的地麵上。

兩扇沒關穩的窗被風刮得直晃動,發出“哐當哐當”的響聲。

正在屋內做針線活兒的見愁,聽見這聲音,嚇了一跳,險些紮了自己的手。

望著那不斷搖晃的窗,她總覺得有些心驚肉跳,連忙放下手中縫了一半的袍子,走到窗邊來,將兩扇窗拉回來關上。

窗已關,外麵的雨聲卻半點兒沒小。

時不時在天邊滾動的悶雷,也越來越近,好似在他們家房頂上滾動一般。

見愁一聽,不禁歎了口氣。

伸手在自己尚未顯懷的腹部輕輕撫摸,她瓷白的臉上露出一種前所未有的柔和。

興許,這就是老天給自己最好的恩賜了。

新婚三月,見愁也沒想到,自己竟能這麽快有孕。

今晨也不知怎的,平白嘔吐起來,她請了鄉裏的大夫來看,大夫卻一個勁兒地說恭喜。見愁追問了好半天,對方才笑著說:“您是有了身孕。”

半晌,她都沒反應過來,就連到底是怎麽付了診金、送走大夫的,她都全然回憶不起來了。

見愁,原本是個隻有名沒有姓的孤兒。

自有記憶開始,她便知道自己無父無母,幸得好心人收養,方能安生平順地活下來。

後來,她遇到了謝不臣。那時候他還不是秀才,隻是謝家的少爺,兩個人並沒有什麽交集。直到謝家家道中落,謝不臣被仇家追殺,正好為見愁所救,兩個人才算是結下了不解之緣。

三個月前,他們終於在這小村莊落了戶,成了親。

於是,見愁也有了姓,從此以後叫“謝見愁”。

謝不臣熟讀“四書五經”,在家裏時便小有才名,已經是童生。後來他參加縣試,又得了秀才,便越發用功讀起書來。

他舍不得見愁受苦,曾握著她的手說,等他回頭拿下了更高的功名,便能做官,以後,見愁也算是個官夫人了。

今日一早,謝不臣就去了縣學讀書。

往日裏這時候,他也該回來吃飯了,可偏偏趕上這樣的大雨天。

見愁想著,他帶了傘,多半是道路泥濘,不好走,所以遲遲未歸。等他回來,她便將這天大的喜事告訴他。

唇邊掛上一絲淺笑,聽著周圍淅瀝的雨聲,她也不覺得心煩了。

從窗邊走回來,見愁沒再拿起針線活兒,她掃了一眼掛在牆上的一柄鮫皮為鞘的寶劍——這是家裏唯一值錢的東西,是謝不臣在家破時拚死也要帶走的。

她走到屋前,望著窄小的院門,等待著謝不臣從雨幕裏出現。

這是個很簡單的農家小院,幾隻大白鵝被竹篾籬笆圍了起來,正歡快地在雨裏叫喚著,不時將修長的鵝頸轉過去梳理羽毛。偶爾一抖,便見落下來的雨珠被油亮的鵝毛抖得飛旋出去,一片晶亮。

透過厚厚的雨幕,能瞧見不遠處連綿起伏的群山,深深的墨綠色被雨水打濕,仿佛更濃了。

層層的雷聲,便在山那邊滾動。

見愁一手扶著門框,一手撫摸著腹部,正猶豫著要不要打傘去縣學找人,雨幕裏便傳來了一陣穿行的腳步聲。

“嘩啦啦……”

雨水打在油紙傘上的聲音也漸漸近了。

一道頎長的身影,慢慢從暈染開的雨幕之中凸顯出來,傘邊沿滑落的雨水,像是連線的珠串,不斷地落下,濺在地麵上,與周圍的雨水混雜在一起。

謝不臣的眉是長的,鼻是挺的,唇是薄的,有一線近乎冷峻的弧度。

濕冷的水汽,暈染在他的眼角眉梢上,似乎又增了一分霜寒。

握著傘柄的手,是握筆的手,修長,白皙。

見愁瞧見了他,臉上立時露出放心的表情來,唇角不自覺地勾起:“你回來了?”

謝不臣淡淡地點了點頭,雙唇一分,像是要說什麽,最後隻牽出一抹笑來。他走到屋簷下,將傘收起,小心地倒立在了門軸旁。

見愁趕緊將他讓進屋,伸手就要為他解下外麵已經濕了的袍子。

蒼青色的袍子,被雨水打濕,呈現出一種與外麵群山一樣的墨綠色。

見愁唯恐他著涼,卻沒想到,在這一刹那,手卻被另一隻冰涼的手給按住了。

順著這隻手看過去,見愁看見了謝不臣帶著淺笑的臉。

為什麽覺得有些奇怪?

見愁不解:“你手好涼,怎麽了?”

謝不臣搖搖頭,轉眸打量屋內的陳設。

這裏與他今晨走的時候一樣,除了放在簡單方桌上的那幾件衣裳——有一些已經疊好了放在一旁,還有兩件則散放著,其中一件的袖子上還插著針線。

見愁解釋道:“方才窗沒關好,又打雷又下雨的,我顧著關窗,回來便隻顧著想你怎麽還沒回來,一時便忘了繼續縫。不過其餘的幾件衣裳,我已經縫好了,一會兒你可以換上,下午雨小了,便繼續去縣學——”

“見愁。”

清冷的嗓音,這一次卻帶了一點兒奇異的沙啞。

見愁以為他是被雨淋了,染了風寒,擔心得不行:“你嗓子都啞了,必定是急著回來,路上不當心,在雨大的時候趕路。若是回不來,在縣學裏待著也是可以的……”

話是這樣說,可她心裏卻甜滋滋的一片。

說著說著,唇邊的笑弧便擴大了。

謝不臣就這樣靜靜地看著她。

他渾身都濕透了,腳邊全是水跡,眼前的見愁,滿心滿眼都是他,笑起來的時候也暖暖的。

今日冒雨歸來時見到的場景,又一次在他腦海之中回放,同時回響的,還有那振聾發聵的蒼老聲音。

“道常無名,樸。雖小,天下莫能臣。”

“人為肉體,為凡胎,心為七情六欲所係,難離酒色財氣。”

“世外有仙山,蒼茫雲海間。凡塵如芥子,紅塵幾度皆為虛妄。問世間人,何不脫去凡根,尋仙問道?”

“斬情根,斷塵緣。若要求道,須舍盡一切,汝以何證之?”

汝以何證之?

短短的五個字,卻像是一道天塹鴻溝,隔絕了人世與仙途。

而謝不臣,必須跨過去。

他抬手,冰涼的手撫摸著見愁溫暖的臉頰,淡淡笑道:“你在家,我總歸要回來一趟的。”

這冰涼的手,讓見愁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哪裏用得著那樣麻煩?我又不是什麽身嬌肉貴的嬌小姐。不過你回來也好,我有件事……”

說著,她伸出手去,溫暖的掌心覆蓋在謝不臣的手背上,才一碰著,便感覺到了那種冰冷。

歎息一聲,見愁都擔憂得忘了要說什麽:“你身上太涼了。”

“無事,我身子可比你壯多了。”

謝不臣笑著,退後了一步,平靜地轉過身,一眼就瞧見了掛在斑駁牆壁上的那柄劍。

烏黑的劍鞘上滿布著片片鱗甲,那鱗甲依舊黑亮,沒有半點兒灰塵。

他慢慢伸出手去,將這柄寶劍取下,輕輕一擰,再一用力,一寸一寸的寒光乍泄而出,伴著窗外的雨聲雷聲,令人不禁屏息。

隨著劍身不斷抽離,隱隱的劍吟之聲也漸漸清越起來。

他抽劍,卻像是要釋放什麽一樣。

見愁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心裏盤算著怎麽告訴他自己有孕的事。

“這劍我每日都要擦上一遍,沒沾上多少灰塵,不過倒從沒拔它出來過,這模樣真是漂亮,難怪你要把它帶出來。”

謝不臣終於完全將這柄劍抽了出來,寒光閃爍的劍刃倒映著他深潭般的眼眸。

這一刻,他忽然看清楚了。

這是他自己的眼眸,無情無欲,無悲無喜,無悵惘,無不舍。

世間人,都不過夢幻泡影。

有什麽不能舍棄?

即便是……

見愁。

不過證明自己有求道之心而已。

他眼眸一轉,從霜寒的劍刃上移開,落在了見愁的臉上。

打扮簡單,荊釵布裙,隻有一張臉是白皙的,狹長的眼尾拉開,有一種難言的端麗。縱使是在這般寒酸的地方,也遮不住她滿身的光芒。

謝不臣從未覺得,他的妻子有這般美過。

然而,這樣的美,已經不能撼動他的心半分。

“見愁。”

他又喚她的名字。

見愁眨眨眼,走上前半步,張口想要問他到底怎麽了。

可下一刻,邁出的腳步陡然止住。

劇烈的疼痛襲來——

劍!

見愁困惑地低下頭,看見了自己胸前那柄劍。

她順著雪亮的劍刃看過去,看見了一隻持劍的手。

那是謝不臣的手。

執筆的手,撐傘的手,持劍的手。

謝不臣漠然地注視著她,昔日的柔情仿佛過眼雲煙,消散得一幹二淨。

這是一種冷硬、有情還似無情的眼神。

刺入胸膛的劍,像是一塊冷寒的堅冰,凍得她連疼都要忘了。

瞳孔劇烈收縮,見愁微微張開了兩瓣唇,迷茫又驚痛。

謝不臣手持著三尺青鋒,而三尺青鋒的劍尖,已經沒入了見愁的胸口。

鮮紅的血跡暈染開來,順著鋒利的劍刃,一滴,一滴,又一滴……

“嗒!”

第一滴血,落在了地麵上,像是一枚帶血的棋子。

謝不臣蒼白的臉,被這樣鮮豔的顏色映照著,也有了一分奇異的血色。

“你……”

見愁竭力地想要說話,她張大了嘴,卻像是被人拋上岸的魚,隻能發出模糊的聲音。

她眸子底下,有淚光閃爍。

為什麽……

謝不臣將她的一切神態收入眼底,卻仿佛隔了一層屏障一般,無動於衷。

緩慢地,殘酷地,又近乎優雅地,他將長劍抽回。

見愁胸口濺開一朵血花,怎麽也站不穩了。

謝不臣淡淡地看著,劍尖斜斜點地,任由劍上的血落下,在潮濕的地麵上暈開一小片。

“大道無情,眾生無我,是我負你。”

見愁站不穩,她捂著胸口的傷,低頭時,隻看見了指縫裏汩汩流出的鮮血。

那是她的心頭血,眼底淚。

身形晃了幾晃,她終於還是倒在了地上。

這一刻,謝不臣提劍,腳步無聲,從她身邊走了過去。

她的身子蜷縮成一團,手指用力地握著,像是想要抓住什麽似的。

然而,隻有一片濕透的衣角,從她眼前劃過。

“嘩啦啦……”

瓢潑般的雨還在下,天的邊緣,依舊有悶雷滾動。

小院外,目之所及的連綿群山仿佛又蒼翠了一層。

院子裏的大白鵝在雨裏踱步,謝不臣走出來的時候,有幾隻就要朝籬外撲騰,他沒多看一眼,隻是抬眸望向了低矮的院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