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
還是說不出口吧。
沙霧低下頭去——曉月則表情不悅地放下筷子。
由於新客到來,餐館裏掀起一陣騷動,此時終於逐漸平息……接著,曉月像在自言自語般簡短言述:
「九十九眾是我的仇敵。」
「仇敵……」
「這三年來,為了討伐仇敵,我到處搜尋那些家夥。花了三年。最後終於抓到那些家夥的尾巴。」
語畢,曉月睨視沙霧。
九十九眾——光吐出這個名字,曉月的心裏就卷起黑暗怒火漩渦。
要為琴音報仇,不隻為了她,還有那些收留四處流浪的曉月、住在隱世村落的人們。那些家夥毫無人性、單方麵進行屠殺,現在還悠悠哉哉地度日……一想到這件事,曉月甚至感到想吐。
我要殺了他們。絕對要——殺光那群人。
要讓他們為自己的暴行付出代價。
這是——隻有這點是曉月的行動準則。
「……]
曉月手裏——用力握住筷子,筷子啪嘰發出悲鳴。
「把你知道的事全吐出來。說了就放你走。他們到這裏有什麼企圖?隻要弄清這點,就能更快將那群人趕盡殺絕。」
「……討伐敵人……複仇……」
突然間——又哭又笑的表情在沙霧的姣好容貌上一閃而逝。
「就算做出那種事,死者還是不能複生,時光也無法逆流吧?」
「……」
曉月默默地凝視沙霧片刻——接著一臉反感地說道:
「你很會耍嘴皮子嘛?」
「對不起。我……」
沙霧垂下眼,嘴裏發出破碎的話語:
「我……隻是……」
「……」
沙霧說得很有道理。
但,假如隻要嘴巴上說說道理,人跟人的是非、紛爭就能了結,這個國家絕不會經曆耗時百年以上的戰亂。
正當兩人談到一半——
「——?」
巨響及慘叫聲突然爆發。
驟變降臨——那些聲響不知從何而來,曉月不自覺起身。
「怎麼了!」
身為天部眾成員的女子也沒閑著,其他客人也麵露驚恐地站了起來。
聲源並非發自店內,但也相距不遠。
不僅如此,巨響及慘叫聲未曾停歇,斷斷續續持續著。
「你待在這裏別動!」
曉月朝沙霧丟下這句話,縱身奔出餐館。
他眺向聲源處——那裏有塊灰色的沙塵膨起。
緊接著……
「……機關甲胄!」
在沙塵根源、屋舍與屋舍間有具人型物……錯不了,是機關甲胄。
人型兵器一麵揮舞鋼鐵雙腕,朝聳立在市町中心的防火樓(注:城鎮裏建得較高的了望樓,用來監視鎮內有無火警)移動過去。
「發生什麼事了?」
有個中年男子晚曉月一步奔出——他是隨那名天部眾女子,同進入餐館的成員之一——正攔住逃竄的町民問話。
「從海岸那來了具機關兵——正在作亂!」
町民語氣恐慌地答道,這話也傳進曉月耳裏。
●
機關甲胄表現出異樣舉止。
自江羽町一端開始破壞起——倘若這麼做有理由,就沒什麼好奇怪了。拉回戰國時代,此番光景經常上演。在攻城時,為了不讓城下町的居民私下調運兵糧予守城方,攻方會先破壞一部分市町,充分嚇阻——或先奪去那份餘力,之後才包圍城池,這都是常見的作法。不過……反觀當下。
來到江羽町作亂的機關甲胄,行為舉止實在詭異。
舉例來說,它手上雖然提著槍……卻沒有正確使用。槍也是種武具,必須架在對的位置,正確使用才有意義——才能使出應有的威力,但機關甲胄卻隻顧著揮動持槍之手,看起來不像在「發揮」槍技。
除此之外,它才剛跑到右邊而已,卻在空無一物的地方轉身,又跑向左邊。
本以為它要就此狂踩地麵,卻在刹那間撞向附近民宅。
毫無意義可言——至少看在旁人眼裏,它一直在做無意義的舉動。
「那是……」
「確實是機關甲胄沒錯。」
趕赴現場的詩織也好,在她身旁蹙眉的兵衛也好,聲音裏都透著困惑之意。究竟,那具機關甲胄是基於何等意圖胡來,完全不得而知。
「似乎是浪人詩織大人,還請您三思。」
「我知道。」
詩織煩不勝煩地伸出單手朝他揮了揮。
「我不會蠢到拿肉身去挑戰機關甲胄的。是清,你回去叫真藏他們過來。」
「是——!」
跟在背後的一名部下頷首領命,朝福島宅院所在方向跑去。
總之先下了指示——但接下來,強如詩織也隻能袖手旁觀。正如她剛才回答過兵衛的,雖然是中級,以肉身去挑戰機關甲胄還是一點勝算也沒有。雖無法斷言所有人都束手無策——但能勝任者恐怕少之又少。
然而……
「又吉!又吉!」
聽到一聲特別高亢的慘叫後,順著轉頭一看……有個女人被疑似丈夫的男人從背後架住,整個人陷入半瘋狂狀態。
女人看向某處,是機關甲胄身旁的長屋。長屋有部分已經遭到毀損,一些殘骸滾落在機關甲胄腳邊,它則出腳踩爛那些東西。看女人急得快瘋了,推測她的孩子可能來不及逃出,還留在長屋裏。
然而,機關甲胄的鐵臂不知何時又會撞上長屋。
不,還不隻這樣,要是其他人隨隨便便靠近長屋.很有可能被機關甲胄踩爛。由於它的行徑有別於一般,反而更增添危險性。
「——兵衛。」
詩織似乎突然間想做些什麼,出聲喚住副官。
「是?」
「接下來的事先交給你了。」
「詩織大——」
兵衛還來不及出言製止,詩織就迅速朝長屋奔去。
「萬萬不可,詩織大人!」
兵衛焦急萬分的製止聲緊跟在後——但詩織並沒有停下腳步,也沒有回頭,就這樣直接衝進長屋裏。
●
你待在這別動——話雖如此。
巨響及慘叫聲此起彼落,整個町鎮騷動不已,就算沙霧再怎麼淡然,她還是沒辦法繼續用餐下去。她也跟著出到店外,自遠方關注失控的機關甲胄。
然而……
「——!」
沙霧大吃一驚,她轉頭看向某個方位。
因為在視線彼端,有個熟悉的人影掠過。
是曉月。
什麼時候爬上去的……那邊有幾座長屋連在一塊兒,他人就跑在屋頂上頭。
看樣子,大概是因為街道被四處逃竄的町民、事不關己的圍觀群眾占據,他認為那樣子很難行動,才出此判斷吧?事實上,雖然沙霧還能出到餐館前,但如今她也幾乎沒辦法移動了。
不過……那位年輕的鬼究竟想做什麼呢?
該不會,想用肉身去挑戰機關甲胄吧。
這麼做有多魯莽,不.有多愚蠢,連沙霧都心知肚明。
雖然如此……
「……嘵月……」
她自知沒什麼立場去評斷他人,不過這名青年還真奇妙。
本以為他是個滿腦子複仇思想、異常冷酷的男子——卻又有著令人不解的柔情,時不時展露出善良的一麵。嘴巴上說沙霧是唯一的線索,擄了她就帶在身邊,當有騷動發生時,又把她擱在一旁、頭也不回地趕過去。
莫非,他認為沙霧已經不會逃跑了。
還是說——
沙霧稍稍歪過頭去。
「……」
她一直凝望曉月的背影——也因此,沙霧完全沒注意到有人擠過人群,朝她背後靠近。
●
迅速跑在屋頂上,在屋頂之間縱身跳躍,沿路逼近失控的機關甲胄……曉月做出了一道判斷。
(那家夥八成……)
機關甲胄丟出拿在手裏的槍,空著雙手亂揮一陣……手原本漫無目的地運作,這時又摸上插在腰後的刀柄,順勢將它拔了出來。
不過,它的握法依舊古怪。
就像握著沒有刀刃、刀背的棍棒,手拿刀的方法不對。
盡管如此,以僅有血肉之軀的人類而言,被敲中仍會皮開肉綻、粉身碎骨,威脅並沒有減輕。
刀揮出一擊,瞄準了身旁的防火樓。
「——!」
拔出後就一直亂揮——那把刀打中防火樓的根部後滑開,前端陷進地麵。
「看樣子——果然沒錯。」
曉月呢喃道。
說起機關甲胄的斬擊,單純隻是揮動沉重刀具——並非這麼簡單。
在大部分的情況下,斬擊都帶有導術——藉著導術強化威力,因此能一擊劈岩,更能斬斷鋼鐵,有時就連火、風都斬得了。
除此之外——
(導術說穿了就是「強製駕馭因果」……)
曉月在腦海裏複述這些並一一確認。
(就算是超乎常理的事物,隻要以導術結界強加幹涉,還是能將之扭轉為現實事象並顯現出來。若行使「斬擊」的導術幹涉,在極端情況下,就算是沒有刀刃的竹刀好了,也能切肉斷骨……)
機關甲胄能動也是基於相同道理。
不僅如此——導術必須要有人當「芯」才能運行。
活生生的人類意誌將左右導術結界效果。由於身為「芯」的人類有所想望,導術結界才會將該結果顯現出來。機關獸也好、機關甲胄也罷,職神及護法獸亦不例外,少了馭駛人或機士在身旁就無法運作,其理由正是出於這點。
導術其實可以說是「將人類願望具體化」的技法。
因此——若機關甲胄揮出蘊含導術的斬擊,結果卻在意料之外,這可就詭異了。機士出於斬擊之意揮刀砍向防火樓,結果必能切斷目標物才對。如有例外,便是對方也出導術結界、以之抗衡……單隻是一座防火樓,不可能有那種機製。
也就是說……
「——!」
機關甲胄自地麵拔出刀具,再次將它高高舉起。
曉月自屋頂瞄準那具鋼鐵巨人,縱身飛躍而下。
他打算——
「——天之理、地之理間猶存一線,我以人之理導引因果!」
仿如咆哮般,曉月就此唱誦起來。
他舉刀朝上一揮,加上跳躍的重力加速度劈下。
封有術言的術式筒及術式符大量搭載在機體上,使機關甲胄能瞬間顯現出特定作用導術——若要以人身直接行使導術,必須像這樣詠唱術言才行。
「速從我意現身——斬鐵刃!」
曉月的刀——自機關甲胄背後砍進左腳膝部。
現場響起尖銳的金屬聲。
火花四散,刀尖穿透機關甲胄的裝甲隙縫,砍進關節內部……正如術言所示,縱刀切裂鋼鐵機體。更甚者,若有眼力較好的人一看,或許還會看到淡淡的因果摩擦光波。與機關甲胄的光波紋相比,肉身發動導術時會稀薄許多。
喀鏗!機關甲胄搖晃起來。
看到那副模樣——圍觀民眾原本圍了好幾圈在遠處觀望,這下也跟著鼓噪起來。
沒想到,人類以血肉之軀發出攻擊,居然會對機關甲胄造成傷害,這恐怕連想都想像不到吧。
「剛才還在納悶,這家夥果然……」
沒有運作完全。
導術結界太弱了。
是因為裏頭的機士狀況不佳嗎?或者是機關甲胄失靈?真相無從得知。
「本來是想爭取時間的,既然這樣……」
曉月再次——釋放蘊含導術的攻擊,跟剛才的模式雷同,這次則瞄準右膝背側。
機關甲胄更加失去平衡,它以膝點地,無法再從那個地方移動分毫。
但上半身依然可以行動。不論它的攻擊支援導術效果有多稀薄,隻要被那鋼鐵巨腕打中,人還是會受很嚴重的傷。
「如果要讓它完全靜下來……」
必須破壞機關甲胄的動力源——權水循環器。
喀嗡,刮起風勢、強而有力的一擊朝這飛來,曉月先是沉下身體閃過,接著又藉彈身力道跳起。
他在半空中架刀於腰側,開口喊出術言:
「速從我意現身,徹甲尖丨」
灌注跳躍力道及全身重量,曉月瞄準機關甲胄的胸窩一刀刺進。
跟剛才一樣.鋼鐵撞擊時迸出劇烈火花,注入導術的刀突破鋼鐵裝甲——刺進埋藏在深處的循環器。
機體發出噗咻一聲,鮮紅如血的權水朝外噴灑出來。
被權水浸濕也毫不在意,曉月拔出刀身。「傷口」噴出更多權水,機關甲胄抽著巨軀蠢動——當這陣動靜慢慢平息下來後,它就低著頭倒去,停止運作。
曉月將刀置於背部的登機口艙門,用導術劍法切斷金屬物件——將艙門撬開。
「你這家夥,是不是九十九眾?」
他拿刀指著裏頭的機士,朝對方逼問道。
不過……
「噫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那名待在艙內的機士,似乎沒有聽懂曉月在問什麼。
他搖著頭、搖著手,身體後傾,嘴裏光顧著叫喚。
曉月一把抓住該名機士的頸背.將他拖到機體外,然而他雙眼布滿血絲,嘴角吐著白沫,表情歪曲得不成人樣,連喜怒哀樂都判別不出。
「搞什麼啊,這家夥……」
曉月詫異地低喃道。
機關甲胄裏一直關著的這家夥,是名狀態異常的男子。
也難怪導術結界沒有正常運作——看樣子,這名男子八成連判斷正常事理都沒辦法了。理當連劍都握不好。不過,男人還是保有生物基礎——對應這個稱之為本能的區塊,機關甲胄才會持續運作。
如今,這名男子等同沒有理智的野獸。
獸沒有什麼操縱技巧可言。
然而……
「不是九十九眾?不,就算真是九十九眾,」
男人已經失常了,不可能問出什麼情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