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八首(4)(2 / 3)

風扇被關掉,風聲猝然消散,扇葉是緩緩停下的。

母親側過頭看著她,半晌才道:“阿識一個男人,又是事業有成的男人,總有他的驕傲的,你可以做一些讓步。”

宓怡君沒想到會再提舊事,她怔了許久,直到那幾片扇葉一動不動:“媽媽,我難道沒有我的驕傲嗎?誰規定的隻有男人才會有自尊?你再看看前幾個月的事,你想想當時狼狽的我。他的成功不會造就我,今後還可能是困住我的枷鎖。”

“男人跟女人總歸不同,女人的自尊不能勝過男人。女孩子還是不要太要強。”

宓怡君躺下來,頭枕在母親膝蓋上:“媽媽,社會在進步,女人不是隻有嫁了人才會實現價值。張文識在他的領域有所成就,我也會在我的領域竭盡做到更好。”

母親沒講話。宓怡君閉著眼睛,等到有些睡意了,才聽母親說:“我也沒有講你比他差,你小時候我就講我們家音音是最聰明的。但你既然想讀書,本省這麼多學校,你非要跑那麼遠,我是真不放心。”

宓怡君換了個姿勢,母親的手在摸她的頭發,從頭頂撫到發尾。她握住母親的手。

“媽媽,你放心我。我知道我講一百次你也要操心,但我還是要講,你盡管放心我。”

又一年的端午節,三角裏家家戶戶都在汲午時水。宓怡君躺在伸手仔,聽著院裏木瓢蹭土陶缸時發出的滋啦聲兒。門口的老榕樹又經曆了新一輪的枯木逢春,有囡仔成群經過,一個個都帶了各色各樣的馨香囊,熙熙碰撞在一起,簇著沒有皺紋的笑臉。

木瓢停了下來,想是午時水也取夠了。宓怡君聽大妗說:“你就是操心的命,我早說阿音音在台北過慣了,是肯定不願意再回到小地方來的。”

母親回她:“江心難道就一定是大地方嗎?講不定跟我們這裏一樣呢?台灣這麼大,去哪裏不好。”

宓怡君推開窗,笑嘻嘻地探頭:“媽媽,你是想出爾反爾呀?”

母親回頭瞪她:“我老早不就已經答應你了?”

“所以嘛,你就不要在嚕蘇了。”

“夭壽仔!”

大妗從另一缸中攪了攪菖蒲和榕葉,那是要拿來洗身的:“算啦,你看雲何嫂家的兒子,還有對麵老江家的兒子,都一個樣啦——隔頓飯通食,過頭話姆通說。”

母親撇嘴道:“話是這樣講,但人家家是兒子,音音是女孩,我總是不放心,畢竟那麼遠的地方。萬一有個什麼事,她一個人在那可怎麼好?”

宓怡君在窗台托著下巴笑:“有什麼不放心的?鴨仔落水身就浮咯。”

母親又歎口氣,還沒來得及講話,小妹就在一旁搶道:“哎,可憐天下父母心,你不懂!”

小妹脖子上掛了湖藍色的毛巾,被母親隨手一打,掉進了土陶缸裏。她俯著上半身從水裏撈,大妗咧著嘴笑。宓怡君縮回脖子,回過頭一眼就能看到放在桌上的紙質放榜名單。名單旁是前幾天從牆上掉落下來的中華民國秋海棠地圖磁鐵,連著殘破的牆皮一同摔到桌上,薄薄的牆皮碎成了好幾片,有餘灰摔落在伸手仔各處的角落裏。

宓怡君要走的前一天,在家收拾了一半的行李後,又走出院子,想要在村裏轉轉,彼時正值豔陽當空。她站在村口的那兩道水溝邊,想抬頭多看幾眼故鄉的湛湛青空。可惜烈日高照,刺的她睜不開眼,隻好轉頭去看囡仔跳水溝。年華似水流,從前在這條水溝旁跑來跳去的囡仔已經換了一批又一批,不變的隻有涓涓不止的溝中水。宓怡君掃視著四周的村舍,大林沒有五彩的霓虹燈和煥然的高樓大廈,每次從台北回到這兒,第一眼看到的永遠都是湖藍色的窗欞和灰撲撲的水泥窗花格。她閉上眼紮進一片黑,再睜開眼時,周圍都濕蒙蒙的。就這樣站了一會兒,她才反應過來,濕的是自己的眼,天地依舊是清朗的。

在家裏的最後一晚依舊睡在伸手仔。小妹非要跟她擠在一起,兩人同聽著院外青腰仔的鳴唱。小妹躺在她耳邊道:“阿姐,我雖然一直支持你,但其實我也不放心你。”

宓怡君側過身,和妹妹臉對著臉:“你放心我。”

兩人對視著,她又說:“你的小名還是我取的。亭亭玉立,取得正襯你。”

小妹對她笑:“那時你才幾歲?你就會講成語了?”

宓怡君把手枕在自己耳邊:“問的幼稚園的阿姨。你生下來的時候我還在村頭跳水溝,大妗跑過來跟我講媽媽給我生了個妹妹。我都記得的。”

“還有呢?”

“還有什麼?”

“你講小時候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