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八首(4)(3 / 3)

“你想聽什麼?”

小妹也學她把手掌枕在頭下:“都想聽,你隨便講。”

“講實話,我就記得跳水溝了,然後在村裏到處跑,摘了圓仔花丟到屋頂上。還有就是跟……去看電影。”宓怡君把手抽出來,伸了一下被壓著的胳膊,“今天我看那些囡仔圍著水溝又跑又跳的,再回頭看這幾間老房子,江阿嬤家已經人去樓空,鄰居家的小孩都出去發展了,我們家院子的花花草草也沒了,籬笆那裏也沒有爸爸站著看我。”她咽了口口水,“當真是,當時隻道是尋常。”

小妹伸手放到她肩上撫慰。過了一會兒又說:“我其實一直想說,你何必去那麼遠?”

宓怡君看著她,許久才開口道:“你沒回過江心,也沒見過遊子歸家的場景,我去過,也見過,我不會忘記。”

“可是我聽講大陸很窮。”

“那是以前,現在已經發展的很好了。”

小妹笑道:“你怎麼知道?你就去過那一次。”

“我聽他……”話止住。小妹問:“聽誰?”

有幾隻嗓門格外大的青腰仔在合唱中突出了自己的嗓音,像一鍋咕嚕咕嚕的湯裏濺出幾滴水花。小妹反應過來,卻也不回避:“哦,我看過他在江心寄給你的明信片,上麵的映月湖真美。”

宓怡君笑道:“等幾年,我們都攢夠了錢,你帶著媽媽來江心,也該遊一遊咱老家。”

“好。”小妹的右手擁住了她,“反正我阿姐是瘦瘦水牛三擔骨,在哪裏都能過的好。”

旦日一早,宓怡君吃了半碗油飯,母親在她耳邊嚕蘇:“哪裏有早上吃油飯的。”

大妗道:“音音是怕之後太久吃不到了,臨行前才非要吃一碗的,也是個意思。”

宓怡君把臉埋進大碗中扒著飯,客廳的電視機在重播著昨晚的娛樂新聞,她聽到新聞播報說哪個新晉女演員和香港一位男演員在拍拖;飛碟唱片推出新人;台灣小歌王正式簽約滾石,並在個人演唱會上唱情歌流淚,且一改往日儒雅風格,大秀搖滾樂,引粉絲喊話太瘋……

她放下碗:“我吃飽了,這一碗能讓我頂半年。”

大舅笑道:“再過幾個月就回來了。”

宓怡君從客廳回到伸手仔,她站在書桌前,把錄取通知書裝進包裏。所有行李的拉鏈合上,算是告別故鄉的前奏。中華民國秋海棠地圖磁貼重新貼在了牆上,她對著父親的遺像說:“爸爸,我走了。” 她背上包,左右看了看,瞥到擺靠在電唱機旁的一碟唱片時,忽然又放下包,打開行李箱翻出一盒卡式錄音帶。外盒上麵印著一個穿藏藍色短袖襯衫的年輕人,他戴著黑框眼鏡對她笑,嘴角邊露著尖銳的虎牙。

她把盒子放在桌上,和其他唱片堆在了一起。走到門口,又回頭說了句:“爸爸,我回江心了。”

宓怡君特地打了晚一些的車票,去車站前還在大林鎮上轉了一圈。街上柑仔店的音響放著歌,大抵又是今年最時興的曲子:

“那時甲你有約束,治我倒返來那時

你會在我身邊,那知日子做伊去

我猶原不曾回來,你不知在佗位……”

她站在店門旁聽了一會兒,想是之後有很長一段時間都不會在街上聽到閩南歌曲了。

宓怡君時隔多年又來到了萬國戲院。這裏早已不再是電影院,她昂首看戲園門前的掛牌,牌上畫著被紅花包圍著的女仙,畫的上端寫著:一流卡拉ok。她圍著戲院走走看看,竟在一麵牆上看到些字跡,她湊上前,見上麵寫著:

藝人遊天下,戲院是我家,何日得光明,方得回吾家。

昊天歌舞團,明華留

這麵牆和這行字一同飽經風霜,如今終是褪了色。小時候的怡君,總以為什麼都是萬年不變的:江阿麽的小說和歌仔戲,阿識母親的愛玉,江阿伯的麥芽糖,還有雲荷嫂家的小電視,永遠隻有台視頻道——電視屏幕也永遠隻有那黑白的一小方,偶爾還會出現滿屏雪花且吱吱作響。後來電視屏幕越來越大,色彩也愈加繁多,迎來的卻是老三台時代成為過去。

她走回戲院大門前,上麵掛著紅色的燈牌,即使老舊,也還是明閃閃的,看得出它曾經的輝煌。百代過客,這上麵的每一個字都被路過的人看過,讀過——從前人的目光都被吸入這釅釅的燈牌中去,朱紅的燈光仿佛是一雙年深歲久的眼睛。浩蕩的時代洪流把人阻隔開來,卻衝不散人情。她想,天地當真是不仁,竟以萬物為芻狗。上天讓大家相聚在一起,是恩是怨,是親是仇,皆不知是否還有輪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