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番外 雪盡人去(2 / 3)

到地麵。

某一種巨大的空茫攜裹而來。

謝危閉上眼睡著了。

隻是縱然借了五石散混上安息香的藥力,這一覺也顯得太淺。

醒來時,暗香已去。

他看著那堆得高高的案牘,才想起還有許多事情不曾處理,將伸手去提筆架上懸著的一管新筆時,抬眸卻看見了案角那一盅靜靜已冷的參湯。

輪值的太監們,守在殿門外。

過了好久,忽然聽見裏麵喊:“來人。”

他們頓時嚇了一跳,唯唯諾諾地進去聽喚。

謝危坐在那案後問:“昨夜誰來過?”

大多數人麵麵相覷,茫然搖頭。

謝危慢慢閉了一下眼,改問:“昨夜誰當值?”

這下,眾人之中立刻有名小太監腿軟跪了下來,連連朝著地上磕頭,自知事敗,哭求起來:“太師大人饒命,太師大人饒命!實在是皇後娘娘相求,奴才一時鬼迷了心竅,才答應了她,太師大人饒命啊……”

“……”

謝危低垂在身側的手指蜷了一下,好像有一種鈍鈍的痛覺,遲來了許久一般,從他身體裏經過,讓他恍惚了一下。

門外,已四更殘夜。

5)門外

經曆過殺伐的皇宮禁內,宮牆四麵皆是兵甲。

越是凜冬,越見肅殺。

宮人們都少了許多,平素不出門,若是出門,也不敢抬了眼四下地望,是以道中無人,連往日總鬧騰著的坤寧宮,也如一座困著死人的囚籠。

在天還未亮開的時候,謝危駐足在宮門外,看了許久。

昨夜的朱砂還未從他指掌間擦拭幹淨。

他垂眸看了一眼,抬了步,緩緩走入宮門。

兩旁的小太監見著他,無不露出幾分驚色,向著他跪地伏首。

謝危卻隻輕輕一擺手。

他們將要出口的請安,於是都歸於無聲,連頭都不敢多抬一下,直到謝危走過去了,也未敢立刻起身。

舊日奢華的宮殿,一應擺設雖未改變,可少了人氣兒,添上了一種世事變幻所鍍上的冷清。

景致的窗格裏鑲嵌著雪白的窗紙。

他走到了緊閉的宮門外,又立了半晌,方才抬手,也不知是要叩門,還是就要這般推開。

然而,也就是在這時,裏麵隱隱傳出了說話的聲音。

是兩名女子。

或恐是一開始就有,隻是他剛才站到這門外時,心思不在,所以並未注意。

“娘娘……”

“謝居安不過是披著聖人皮囊的魔鬼,蕭姝死了,周寅之死了,沈玠也死了,我能怎麼辦呢?人在屋簷下,總要虛與委蛇。想想,委身燕臨也沒什麼不好,說不準我還能當新朝的皇後呢。”

……

她的聲音,沒了昨夜的慌亂與忐忑。

隻有一種寂冷的平靜。

以至於聽了也讓人生寒。

謝危還未碰著門扉的手掌,凝滯了許久,終於一點一點,慢慢地收緊,重新垂落下去。

然而清晨那一股原本已壓下去的戾氣,卻洶湧地翻上來。

他搭了一下眼簾,再抬起已無任何任何異樣,轉身便從殿門外離去。等到他身影

完全出了宮門,身後那些宮人才敢從地上起身。

緊閉的殿門,未曾打開。

深宮裏是兩名女子的絮語。

那位把生意做遍了大江南北卻竟是個女兒身的尤會長,輕輕地一歎,隻道:“萬事有因,若我料得不錯,謝危此人也很可憐的……”

6)匕首

回了西暖閣,謝危讓人將那些五石散都扔出去,然後才想起指上的朱砂,便拿了一旁的巾帕一點一點擦拭。

一名小太監進來說:“昨夜那人已經處置了。”

謝危靜得片刻,道:“去給我找把刀。”

小太監頓時一愣。

隻是也不敢多問,低頭道一聲“是”,便去內務府開了庫尋,隻是也不知謝危究竟要怎樣的刀,隻好不同式樣形製的刀都拿了一柄好的,甚至混進去兩柄匕首,才戰戰兢兢地呈到他麵前。

謝危的目光一一劃了過去。

末了,手指停落在一柄匕首上。

那真是一柄好看的匕首。

銀鞘上鑲嵌著一枚又一枚圓潤的寶石,倒像是一件玩物。

然後拔開,刀刃上寒光四溢。

拇指指腹隻輕輕碰了一下,便見了血,竟十分鋒銳。

於是合上,將其擲回漆盤。

他道:“這匕首,給皇後娘娘,送去。”

小太監上前來,等得片刻,卻未等到他說別的,便醒悟過來,立時將那漆盤連著匕首端了下去,送至坤寧宮。

7)逼殺

過去了一天,兩天……

又過去了一月,兩月……

什麼事也沒有發生。

燕臨又有幾次於深

夜進出坤寧宮,宮中的非議,終於傳到了朝野。

誰能容忍前朝的皇後如此水性楊花?

諫書雪片似的飛來,許多人要她為沈玠殉葬,以全天下夫妻同生共死之義。同時舊朝勢力翻湧,借著沈玠遺詔,要將薑雪寧選的那名宗室子借至京城來,立為儲君。

殘冬將盡時,謝危已戒了五石散,卻仍不願出門,隻立在蒙著黑布的窗前,問呂顯:“那孩子幾歲?”

呂顯說:“七八歲。”

謝危便說:“年紀還小。”

費盡心力造反,皇族殺了,蕭氏屠了,誰不覺得,將來謝危或者燕臨,總有一人要登基為帝呢?

呂顯希望是謝危。

若是燕臨也沒什麼關係。

但聽著謝危此刻的口吻,他心裏竟萌生了幾分警兆,忽然問:“你難道想立這孩子為儲君?”

謝危沒有回答。

對舊黨要扶宗室子來京城,也未有任何舉動。

隻是還沒等得冬盡春來,外頭就傳了消息:那年幼的孩子慘死在了半道上,是燕臨命人動的手。

他把燕臨叫來問話。

燕臨卻如同被激怒了一般,冷冷地道:“千百人都殺了,一個孩子有什麼了不起?這天下是你我打下來的,難道要扶立一個字都寫不來幾個的小孩兒當皇帝?!”

謝危靜靜看他:“你想當皇帝?”

燕臨道:“我為什麼不能想?讓那小孩兒當皇帝,她豈非要當太後?她怎麼能當太後!她該是我的皇後!”

“啪!”

謝危看著他這混

賬樣,終於沒忍住,給了他一巴掌。

他被他打得偏過頭去。

這一時,幾月前的縫隙便忽然成了裂痕,使得他把原本浮在表麵的平靜撕碎,衝他道:“你從來看不慣她,甚至縱容那些朝臣進諫,想要置她於死地!可我喜歡她!誰若要害她,叫她殉葬,我便一個個都殺了!看他們還敢進言半個字!”

謝危沉了一張臉:“誰要害她,誰讓她殉葬,你便要殺誰,是不是?”

他突然喚來了刀琴劍書。

尚未近得燕臨的身,便動起手來。

然而雙拳難敵四手,到底是燕臨被狠狠地摁在了地上,已經聽出他話中所蘊藏的疾風驟雨,一時目眥欲裂:“你想要幹什麼?!”

謝危撿起那掉落在地上的長劍,隻道:“那我便殺給你看。”

言罷出門傳令:“命禁軍圍了坤寧。”

然後命人勒了燕臨的嘴,將人捆縛,一路推至坤寧宮外。

禁軍甲胄沉重,行走時整肅有聲,才一將整座宮殿圍住,裏麵所剩無幾的宮女太監都驚慌失措地亂叫逃竄。

禁軍手起刀落,都殺了個幹淨。

燕臨紅了眼眶,竭力地掙紮,幾乎哀求地望著他。

然而謝危隻是巋然地立在宮門外,持劍在手,雪白的道袍素不染塵,平添一種凜冽的冷酷,向裏麵道:“皇後娘娘,人都死了,可以出來了。”

裏麵仿佛有說話的聲音。

又安靜下來。

過得許久,這聽得裏麵忽然一聲喊:“謝大人!”

謝危

不言。

她的聲音卻又平靜下去,像是這鋪了滿地的白雪,壓得緊了,也冷了,有一種沁人的味道:“您殺皇族,誅蕭氏,滅天教,是手握權柄、也手握我性命之人,按理說,我沒有資格與您講條件。我這一生,利用過很多人,可仔細算來,我負燕臨,燕臨亦報複了我;我用蕭定非、周寅之,他們亦借我上位;我算計沈玠,如今也要為他殉葬,共赴黃泉。我不欠他們……”

身後的燕臨似在嗚咽。

薑雪寧的聲音停得片刻,已然沾了些許輕顫:“可唯獨有一人,一生清正,本嚴明治律,是我脅之迫之,害他誤入歧途,汙他半世清譽。他是個好官,誠望謝大人顧念在當年上京途中,雪寧對您喂血之恩,以我一命,換他一命,放他一條生路……”

那一瞬間,謝危是恍惚了片刻的。

然而待得她話音落地,那個名字便從他心裏浮了出來——

張遮。

朝堂上沉默寡言的一張臉,無趣乏味的一個人……

他無聲拉開唇角,陡地冷笑。

隻不過薑雪寧也看不見。

心內仿佛有一團熾火燒灼肺腑,可他的聲音仍舊帶著那一種殘酷漠視的冷平:“可。”

那一刻,仿佛拉長到永恒。

然則不過是一個眨眼。

宮門裏先是沒了聲響,緊接著便聽得“當啷”一聲清脆的響,比鋒銳的匕首見血封喉、從人手中脫落,掉到地上去的聲響。

燕臨如在夢中一般,過了好久才

反應過來。

連刀琴劍書都愣住了。

他紅了眼,終如困獸一般,身體裏爆發出一種誰也無法抗衡的力量,竟驟然掙脫了,踉蹌著向那宮殿中奔去,一聲聲喊:“寧寧,寧寧——”

鮮血從殿內彌漫出來。

那怕疼的、怕死人的、怯懦了一輩子的姑娘,決然又安靜地倒在血泊裏。

金簪委地,步搖跌墜。

燕臨衝進去抱起她,統帥過三軍,攻打過韃靼的人,此刻卻慌亂得手足無措,像是少年時那般哭起來,絕望地喊:“太醫,太醫!叫太醫啊——”

他沾了滿手的血。

那樣無助。

劍不知何時已倒落在了地上,謝危一動不動站在外麵,看了許久,沒有往裏麵走一步。

薑雪寧終於死了。

8)綠梅

燕臨的魂魄,似乎跟著她去了。

停靈坤寧,朝臣或是不敢,或是不屑,都不來拜。

隻有他成天坐在棺槨前喝酒。

醉得狠了,便同她懺悔;偶得清醒,又一聲聲埋怨,恨她,責怪她,仿佛她還在世間一般……

也不知是誰忽然提了一句,說刑部那位張大人,竟給自己寫了罪詔,長長的一頁,三司會審諸多朝臣,沒有一個忍心。

於是他忽然發了瘋。

提著劍便要往刑部大牢去,要殺張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