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番外 雪盡人去(1 / 3)

1)懲戒

夜裏閃爍的星辰, 在東方漸漸明亮的天幕下, 變得暗淡。

秋寒霜重。

兩道朱紅宮牆夾著的幽長狹道口, 一幹人等屏氣凝神, 半點聲音也不敢發出, 便是露水凝結在他們發梢眉角, 也未動手去擦上哪怕一下。

謝危立得久了, 一身寒氣。

昏昧的天光投入他深寂的眼底,便如墜入烏沉沉的水潭中一般,不起絲毫波瀾。

燕臨從坤寧宮內出來時, 身上的酒氣雖還未散,酒卻已經全醒了。

大仇得報,兵權在握。

本該誌得意滿的少年將軍, 這時看上去竟有一種近乎懊喪的頹唐, 一種近乎無措的茫然,衣襟淩亂。走得近了, 還能看見他臉頰上一道細細的血跡已經結痂的抓痕。

昨晚他到底做了什麼……

那一雙帶著哀求與驚痛的眼眸, 蒙著淚水, 陡然又從腦海裏劃過。

燕臨腳下竟然踉蹌了一步。

他臉上不剩下多少血色。

一名反賊的統帥, 謀反軟禁了前朝皇後之後, 在天未亮開的清晨從坤寧宮裏, 衣衫不整地走出來,究竟意味著什麼,不言而喻。

謝危看見他時, 眼角都微微抽了一下。

這一刻說不上是失望更多, 還是沉怒更盛。

待他走到近處,站在這座為霧氣彌漫了少許的宮門前時,便抄起旁邊人手中的長棍,用力往他背上打去!

這一下的力道極重。

燕臨未閃未避,幾乎打了個趔趄,喉嚨裏也泛

出了隱約的血腥味。

他望向謝危:“兄長……”

謝危麵上看不見半分情緒,隻道:“跪下。”

燕臨咬緊了牙關,眼底竟出現了幾分執拗,發了紅,大聲道:“是她負我在先!我有什麼錯?便有今日一切也是她咎由自取!”

謝危一雙眼終於寒了下來。

他半點都沒留情,這一次是徑直打在他的腿彎,厲聲道:“跪下!”

兩人於宮道之上對峙。

彼此仿佛毫不退讓。

周遭所立兵士皆不敢斜視,隻暗自為這一幕所預示之事而心驚不已。

這些年來,傾頹黃州,浴血邊關,都是他在背後支撐。

長兄如父。

燕臨看了他半晌,到底是未能忽略從那座寢宮之中走出來時的慌亂與迷茫,仿佛做了錯事的那個人的確不是她而是自己一般,屈膝跪了下去。

已為磨難與征戰砥礪過的身軀頎長,麵容也在風霜打磨下褪去青澀,變得硬朗。

跪在那為露水沾濕的石板上,像是一尊雕像。

然而謝危沒有半分觸動,隻是將長棍擲在了地上,道:“她畢竟是皇後!傳家訓,聖人命,便是讓你做出今日這些事來的嗎?人言可畏,前朝不穩,你若真想害她死,隻管繼續。”

燕臨未回一字。

謝危隻向左右道:“打。軍法三十棍,叫他自己受著!”

言罷轉身,拂袖便走。

數十日前,周寅之的腦袋還被長鐵釘釘在宮門上。

此時上方的血跡都還未清洗幹淨。

燕臨長身而跪。

右則麵麵相覷,過了片刻,才有人輕道一聲“將軍得罪”,繼而抬手起刑,一時隻聞得棍落之聲,年輕的將軍則攥緊了拳頭,始終未發出半點聲音。

2)殺意

案牘堆得高高的。

謝危沒有去翻一頁。

呂顯來時,看見他手中持著一張弓,搭上箭,拉滿了,在他腳跨入門時,修長的手指便一鬆,“嗖”地一聲,雕翎箭離弦而去,竟深深射入了書架一方木格,震得上麵擺著的書冊都搖晃跌落。

旁人不敢亂傳,隻擔心掉腦袋,可呂顯畢竟不同,已經聽下麵人來說了燕臨受罰之事,再看謝危如此,便察覺到他心情似乎不快。

話在心中轉了一圈。

他斟酌了片刻才出口:“世子的心思,誰都能看出來。你雖是長兄,可今日罰他,難免生出罅隙。”

謝危收了弓,望著那猶自震顫的箭羽,漠然道:“若非他姓燕,憑這份荒唐,今日我已殺了他。”

3)回憶

血洗半個朝廷,光謝危這個名字,便是籠罩在京城上空的陰影。

諸事繁多,每日都有人遭殃。

燕臨在宮內受罰的事情隻有少數人知道,並未傳開。他似乎也自知不妥,此後數十日再未踏足過坤寧宮。

隻是沒料,前朝竟有個叫衛梁的傻子,千裏迢迢赴京,口口聲聲說他們犯上謀逆,軟禁皇後,要他們將人放出來,請皇後宣讀沈玠遺詔,另立儲君。

朝野上下誰不罵薑雪寧一句“紅顏禍水”?

這個

往昔探花郎,分明因她貶謫到州府,卻偏偏是忠心耿耿,便連她手底下那條叫周寅之的狗,看似忠心耿耿都背叛了,他偏一根筋似的軸,要與朝野理論。

旁人若罵他,他不善言辭,漲紅了臉時,往往隻能大聲地重複一句:“娘娘不是你們說的那樣!她不是壞人!”

那實是一種讓人無法理解的執拗。

甚至會使人暗生出曖昧的懷疑。

燕臨到底被激起了妒火,借酒澆愁,可酒隻會使人想起過往,想起她。五髒六腑,無一處不覺痛,燒灼之中,愛極恨極,又去尋她。

沒過幾日,原本隻在私底下傳的流言蜚語,便跟乘了風似的,飄遍宮廷。

“瞧她那樣,一張狐媚子臉,要不是她勾引在先,燕將軍那樣好的人能看得上她?”

“早兩年我便覺得這樣的人怎麼也配母儀天下……”

“沒規矩!”

“誰不知道她原來是什麼沒教養的野丫頭,也虧得聖上當年喜歡,給寵著,白白叫朝野看笑話。可惜呀,人沒這命,有這位置也壓不住,這不倒了黴?”

“要我說,往日的青梅竹馬,如今不過是舊情複燃罷了。”

“她有的是手段呢,可別小瞧她。”

“知道原來錦衣衛指揮使周寅之嗎?都是被她惑的。”

“還有刑部的張大人……”

“害人精!”

……

話到底是傳到了謝危耳朵裏,燕臨又做了什麼,他也清楚,隻是突然想起了許久前某一日,群臣議事,卻

都在偏殿等候,薑雪寧一身華服從裏麵出來,他們入內,抬眸卻見年輕的帝王手指上沾著點粉豔的口脂,刑部那位平素清正的張大人,話比往日更少許多;又想起事之前不久,他與張遮一道出宮,半路上竟遇著那位皇後娘娘在等,他忖度片刻,尋了個借口折返,那二人卻留在道中相敘。

燕臨到底是侯府的血脈。

謝危想,他實不能再對他做些什麼了。

4)五石散

入夜後,宮人掌了燈。

他頭痛,好幾日沒有睡好。

那名手腳利落做事機靈的小太監,便連忙使人將五石散與烈酒端了上來,服侍他服下。

沈琅便是服食丹藥死的。

五石散也不是好東西。

謝危都知道。

隻是他服五石散也沒有旁人藥性發作時的狂態,渾身雖如燒灼一般,卻隻是平靜,清醒,甚至能與尋常時候一般,批閱奏折,籌謀算計。

人最痛苦是清醒。

朱砂磨碎,硯台如血。

他提筆蘸了朱砂,落在眼中便似蘸了血一樣,勾畫在紙麵,都是沉沉壓著的性命。

上頭端正的字,漸漸在光影裏搖晃。

深宮靜寂的晚夜,燈花突地爆了一下,空氣裏浮來一段幽長的香息。

謝危抬眸,便見她走了進來。

鵝黃的仙裙,徑直的麵容,烏發上簪著晃晃的金步搖,走一步,便顫一步,瀲灩的眼眸裏隱約有一絲畏懼的期期艾艾,微啟的檀唇卻覆著燈火光影所覆上的潤澤與可憐。

佛經上說,萬念

糾纏,掙紮難解時,邪魔易侵。

謝危靜靜地瞧著“她”。

她還提著食盒,來到他麵前,帶了幾分小心翼翼地,將一盅熬好的參湯輕輕放在了禦案上,聲音有一種掐得出水的柔麗婉媚,卻失之忐忑:“夜深天寒,謝、謝太師,請用……”

謝危想,這幻夢當真奇怪。

他看了那參湯一眼,輕嗤一聲:“皇後也是這般蠱惑張遮的嗎?”

那明豔得奪目的麵容上,乍然閃過了一絲怔忡,隨即卻蒼白下來。

好似被人戳了一刀似的。

她那白皙的手甚至還未來得及從盛湯的瓷盅上撤回,便已輕顫,透出一種無措的愧疚與倉皇來。

這樣的神態,輕易使謝危想起聲色場裏曾見過的,那些交纏的身體,淋漓的香汗,如絲的媚態,欲拒還迎。

確能勾起人不可為人知的欲想。

他突地輕笑一聲,眼見她搭在案上的手腕,竟然伸出手去拿住了,滾燙的指腹慢慢挲摩過那片本該有一道淺淺的傷痕可此刻卻幾乎白如玉璧一般無瑕的肌膚,戾氣漸漸熾盛。

便在這藥力發散的幻夢之中,她都好像怕極了她,仿佛又後悔了、不願了一般,想要用力地抽回手去,隻帶了一點哽咽對他道:“臣妾隻是想起以前,曾與太師大人同路,如今身陷絕境,不敢盼先生饒恕,但求一隅以、以安身,還請先生,還請先生憐、憐……”

那一個“惜”字,分明就在嘴邊。

可她竟怎麼也說

不出口。

謝危壓著她手腕的手指,用力了幾分,竟慢慢用指甲在上麵劃出了一道細細的血痕。

她痛得掉眼淚。

謝危心底冷笑,也不知是覺她堂堂皇後卻來自薦枕席過於輕賤,還是覺她無論如何也無法出口的那“憐惜”二字令人生厭,便將她拽到了自己麵前來,似笑非笑:“娘娘,這般不知自重?”

她害怕。

想掙紮。

可又竭力地控製住了那股恐懼,沒有掙紮,隻是緊繃著身體,張著眼看他。

佛經上說,邪祟若至,不可沉淪,不可甘墮,澄心則自散。

於是謝危靜了片刻,轉眸提了方才滾落在案上的禦筆,往那赤紅的朱砂裏蘸滿,然後攥著她,慢慢從她右頸側,順著喉嚨,鎖骨,一筆從那瑩白滑膩的肌膚劃下,斜斜地落進左心房。

像一道淋漓的血痕。

又似乎一道利刃,將她整個人劃開了,有種近乎殘忍的豔麗。

朱砂驅邪。

她是那樣又驚又怕地看著他。

謝危好生憎惡這樣的神情。

他心底萌了惡意,眼簾淡漠地搭垂,嘴唇湊到她耳畔,舌尖一展,隻輕緩又清晰地道:“滾。”

邪祟似乎終於被他嚇退了。

她如蒙受了巨大的屈辱一般,在他放開她的一刹,狼狽地退後,連端來的那碗參湯都忘了端走,落荒而逃。

謝危卻坐了回去。

他仰在椅子裏,眨了眨眼,看見重新恢複了冷寂的西暖閣,手垂在一旁,蘸滿朱砂的禦筆便自鬆鬆的指間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