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母子決裂(2 / 3)

“大概會一直囚禁下去吧。”

李斯搖搖頭,又問道:“秦王為何囚太後?”

“秦王既恨太後,又懼太後。”

李斯再搖搖頭,道:“秦王於太後,恨固有之,懼則未必。嫪毐車裂,三族誅盡,黨羽剪除。如此一來,太後深處孤獨,何足為患?秦王雖恨太後,然母子連心,恨不可久。今秦王甘冒天下之大不韙,囚禁母後,招笑天下,已曆半歲,初衷未改,豈徒恨哉!”

“然則秦王囚太後之用意何在?”

李斯讚許一笑,道:“此問方中要害。問對問題,已是知道了一半答案。呂不韋與太後有舊情,是以關心則亂,隻欲救人,卻不能作此一問。呂不韋如能作此一問,必能明曉吾之所謂不諫為諫,不諫勝諫,決非虛言。秦王初囚太後,乃是出於盛怒之下。今怒氣漸消,猶不肯放歸,何故也?太後執掌國政將近十年,根基深厚,朝中諸多大臣,此前是隻知有太後,不知有秦王。嫪毐之黨在明,易滅;太後之黨在暗,難索。秦王又知,太後必求救於呂不韋,呂不韋也必唆使黨羽,為太後遊說。今太後罹難,凡為太後諫者,非太後之黨,則呂不韋之黨。秦王因而誅之,其中縱有秉公而言者,也寧錯殺,勿枉縱。攘外必先安內,安內則必廢太後與呂不韋。廢太後與呂不韋,則必先除其黨。此乃秦王囚太後之用意所在也。吾語呂不韋所雲不諫為諫,不諫勝諫,亦蓋謂此也。即便不諫,秦王遲早終釋太後,是諫也。強諫則自傷羽翼,去勢招禍,是不如不諫也。”

李由感歎道:“秦王僅長我六歲而已,心思之深,竟如此不可測?”

李斯道:“明斷自天啟,大略駕群才,此天授之術也,非人力所能及。終有一日,你我父子將同朝為官。汝須謹記,秦王斷非尋常之王,汝當時刻心懷敬畏。人畏火,知避之,則能保全。人輕水,常戲之,則溺。惟敬畏秦王,方可與之持久周旋,切記切記。”

李由又道:“呂不韋年老昏庸,看來已是來日無多。繼其位者,阿父乎?”

李斯怒斥道:“小子無狀,口氣竟如此狂妄!呂不韋已是名垂史冊之人,當不朽也,非此刻你我所能訾議。等你異日作到相國之位,再臧否呂不韋不遲。呂不韋能有今日,豈妄得哉!適才其於外客一說,洞見深遠,非常人所能道也。雖未必成真,亦堪足警醒。況且人不可忘本,若無呂不韋,為父不能至今日。呂不韋倘有它事相求,為父必傾力相助。至於太後一事,隻因愛莫能助,故而婉拒,心實有愧。此中利害,汝不可不知。”

李由肅然道:“阿父教訓的是。”

第五節敢以太後事來諫者,死!

雖說李斯不肯做出頭鳥,但肯做出頭鳥的還是大有人在。先有大夫陳忠以太後之事進諫嬴政。可想而知,為了這次進諫,陳忠定然精心準備了一大篇講稿,義正辭嚴,雄辯滔滔,可謂誌在必得。不料嬴政根本沒給他開口的機會,直接命人剝去他的衣裳,置其身於蒺藜之上,捶而殺之,陳其屍於闕下。嬴政下令曰:“複有欲以太後事來諫者,視此!”

前車之轍、後車之鑒。有陳忠的例子擺在眼前,試問還有誰人膽敢以身試法?但讓人始料未及的是,一個陳忠倒下了,N個陳忠卻站了起來。朝中大臣,有如飛蛾撲火,紛紛冒死來諫。嬴政也毫不含糊,來一個殺一個,來兩個殺一雙,絕不手軟。

這一殺,從嬴政九年九月直殺到嬴政十年三月,前後死者二十七人,屍積成堆,天下震怖。這二十七人中,雖以呂不韋和太後的擁躉居多,但也不乏有確係憂國憂君、秉公直諫者。二十七人,數目非小,前赴而後繼,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知其必死而竟死之,不可謂不悲壯,不可謂不慘烈。識與不識,誰不盡傷?聞所未聞,歎息久長。而居於幕後的呂不韋和太後,感受更為深切,眼睜睜地看著這些被寄予厚望的官員們,一個個都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也不禁悲從心來,彷徨無策。

所謂的死諫、屍諫,於此前的曆史中也偶有出現,然而如此大規模、有組織的死諫,直到此時才算是開了先河。

禮雲:“為人臣之禮,不顯諫。三諫而不聽,則逃之。”顯然,在禮記中,死諫是既不鼓勵,也不提倡的。死諫,作為人臣的最後選擇,乃不得已而為之。但關於這一行為的評價,卻可以公者見公,私者見私。

自其公者言之,為人臣者,苟便於主、利於國,無敢辭違,殺身出生以徇之。從這個角度出發,我們所看到的是堅持信念的光輝形象,是雖死不辭的凜然氣節。但自其私者言之,卻又是在要挾人主,置其於進退兩難,殺則有不仁不義之謗,不殺則等於自承錯誤,威風掃地。而死諫者這邊,諫成則天下聳動、人人敬歎,失敗也不妨落得個諍臣烈士、磊落英名。

擁有這麼一大批不惜以性命為賭注,也要匡正人主之失的大臣,嬴政是覺得欣慰還是憤怒呢?他是從公的角度還是私的角度來審視評判這次死諫事件的呢?關於這些,史書上不曾記載,今天更加無法得知。但隨著時間推移,對為臣之道的要求也在逐漸發生著變化。南宋朝,嶽飛對宋高宗趙構說道:“使文官不愛錢,武官不怕死,則天下自平。”(值得注意的是,嶽飛這話不宜從字麵上去理解,其中使用了互文的修辭手法,此為不可不察。)換而言之,事出重大緊急,為人臣之禮,雖死諫可以。

姑且不論為太後趙姬而死諫是否值得。令人困惑的是,陳忠等人不是沒想過進諫的後果,卻依然義無返顧,勇往直前。為什麼?從數學的角度來解釋,進諫之後,死或不死,其實是一個概率問題。當然,死的概率相當之高,但不死的概率也不能說完全沒有。我們知道,在擲骰子時,連續開大的次數越多,則下一把開小的幾率越高。同理,嬴政殺的進諫者越多,則下一個進諫者被殺的幾率越低,生還的幾率越高。後來的進諫者或許便有著類似賭徒的心態,絕不放棄,繼續下注,說不定下一把就全贏回來了呢?於是越輸越多。是故老子曰:知足不辱,知止不殆。

當然,以概率來解釋這次轟動天下的死諫事件,無疑是荒謬和不厚道的。我們需要知道的是:究竟是什麼原因,使得陳忠等人視死如歸,前赴後繼?

第六節真有不怕死的?

要考察上述問題,我們有必要暫時先將眼光投射到一千七百六十一年之後,即公元一五二四年。這一年,朝代為明,年號為嘉靖,皇帝姓朱,名厚熜。工齡:四年。這一年,爆發了著名的大禮儀之爭。伴隨這場爭論而至的,同樣是一次大規模的群臣死諫事件。

事情起因很簡單:朱厚熜是前任皇帝朱厚照的堂弟,前前任皇帝朱祐樘的侄子。大臣們以為,朱厚熜既然登上了皇位,就算是過繼給前前任皇帝朱祐樘當兒子了,因此應該稱朱祐樘為皇考,生父朱祐杬則隻能稱為皇叔父。

即位之初,根基未穩的朱厚熜麵對大臣們的理論強勢和道德壓力,屈服了。這一年,羽翼漸豐的朱厚熜終於開始了他的反抗,他悍然下令:稱其生父朱祐杬尊號為“皇考恭穆獻皇帝”,朱祐樘則隻被稱為皇伯考。詔書即下,立即招致了大臣們的強烈反彈,滿朝大嘩,群情洶洶。以吏部左侍朗何孟春與翰林楊慎(宰相楊廷和之子)為首,朝中大小官員共二百餘人,自辰至午,跪於左順門前,籲請朱厚熜收回成命。

朱厚熜大怒,派錦衣衛逮捕了學士豐熙、給事中張翀等八人。楊慎等人不僅不散,反而撼門大哭,聲震闕廷。楊慎疾呼曰:“國家養士一百五十年,仗節死義,正在今日。”大臣王元正也慷慨言道:“萬世瞻仰,在此一舉。”也就是說,為了讓皇帝朱厚熜改變兩個稱呼,以維護他們眼中的倫理朝綱和國家命脈,他們不惜獻出自己的生命作為代價。

十八歲的朱厚熜,正是逆反心理的年齡,聞言愈怒。這哪裏是請願,更像是造反嘛。汝等不畏死,朕偏要以死懼汝等。朱厚熜下令逮捕一百三十四人下獄,令其餘八十四人姑且待罪。次日,一百八十餘人受杖,編修王相等十八人被杖死。大禮儀之爭就此劃上了句號。

雖說在大禮儀之爭中死亡的人數要少上九人,但重傷號卻數以百計,而且全部集中在短短一天之內,震懾效果無疑更為駭人。於是,我們有了同樣的疑問:是誰給了楊慎等人膽子,讓他們將朝中二百餘名官員一起拖下水,讓他們不僅漠視自己的生命,也漠視著同僚的生命,並以此為武器,向當朝皇帝公開叫板?

以上疑問的答案有很多,在此不能一一列舉。但在這些答案中,鮮有建立在心理學基礎之上的。反正雨天打孩子,閑著也是閑著,且讓我們嚐試以心理學為切入,從當事人的心理出發,深入一切行為的源頭,從而繞開文化差異的暗礁,跨越歲月變遷的鴻溝,來分析和比較這兩個前後相差近兩千年的事件。

我們很容易可以發現,無論陳忠還是楊慎,他都不是一個人在和嬴政或朱厚熜戰鬥,而是作為一個集團中的一員在戰鬥。決定他們行為的,不是他們的個人心理,而是整個集團的心理。在集團心理的支配下,他們已經不再擁有自主權,他們的行為,很多時候連自己也無法控製,而是聽命於他所服膺的那個集團的同一心理。

那麼,集團心理又是怎樣的一種心理,它對身處集團中的個人又將施加以怎樣的影響?

如弗洛伊德所言,集團心理是最古老的人類心理,所謂的個體心理,則是從集團心理中慢慢地、漸進式地分化而出。縱然在追求個性解放、獨立自主的今天,作為個人,與生俱來的群居本能依然無法泯滅。人總是渴望著組成集團,成為某個集體中的一份子。這種本能的渴望,從生物學上說,是一切高級有機體的多細胞特性的延續。而人之所以會時常感覺孤獨,則是因為群居本能未能得到滿足。陳子昂《登幽州台歌》雲: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短短二十二字,卻直擊要害,犀利無比。觸動了此情此感,不獨陳子昂要愴然涕下,讀者也當為之惆悵同哭。孤獨的上帝,孤獨的星辰,孤獨的地球,孤獨的生命,孤獨的人類,孤獨的人……或許,隻有孤獨這種感覺是不孤獨的。

好吧。要減輕自身的孤獨感(孤獨感是無法根除的),加入某個集團不失為一個辦法。當然,也不排除出於其他目的而加入。這時,你就不免要想了,世界上集團那麼多,參加哪個才好呢?如果你報名參加,人家又會不會容納你呢?沒關係,麥克杜格爾已經在他的《集團心理》一書中為你準備好了這樣的報名指南:“要形成一個集團,則集團的個人之間必須有某種共同的東西,如對某個對象有共同的興趣,或在某種場合有相同的情感傾向,並可以對彼此產生某種程度的交互影響,這種心理同質性的程度愈高,這些個人就愈容易組成一個集團,而集團心理的特征也就愈明顯。”

於是,不管走的是前門還是後門,反正你最終成功地加入到了某個集團之中,但是,或許有悖於你初衷的是,你身上將會從此產生各種奇怪的變化。

(注:以下有關集團心理的論述,主要參考自法國社會心理學家勒邦(1841-1931)的《集體心理學》一書。在該書中,勒邦對集體心理作了天才而令人信服的描述。)

首先,你會發現,在集團中事情往往徑直走向極端:如果對某事有一點點疑問,這種疑問就立即轉變成一種毫無爭辯餘地的確定;如果對某事有一絲嫌忌,這種嫌忌就會變成強烈的憎惡。當你以前孤身獨處之時,你個人的利益幾乎是你唯一的動力;而當你處在集團中時,你會開始覺得,這種個人利益簡直是不起眼的。於是,你會強迫自己去做和他人一樣的事,去和眾人保持和諧。

嗯,幹得不壞,現在,你已經融入集團中了。但是,當你在集團中再活動了一段時間之後,很快就會發現自己處在一種特殊的狀態之中,而這種狀態,酷似那種被催眠者發現自己完全受催眠師控製的“著迷”狀態。

你可能認為自己並沒有改變什麼,但旁觀者(比如鄰居、居委會大媽,甚至可能是你養的貓或狗)卻能察覺到,你已經不再是你自己,而是仿佛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似的。變成怎樣的一個人呢?變成了一個不由自己的意誌來指導的機器人,在感情、思維以及行動上,你都變得和以前孤身獨處時截然不同。這時,你已經被集團心理俘獲,你的所作所為,開始服從於集團的衝動。

你可能會覺得詫異,為什麼會這樣呢?然而,其實也沒什麼好詫異的。在一個集團中,個人特殊的後天習性會被抹殺,個性也會消失。處在集團中的個人將表現出一種均有的性格,種族的無意識東西會冒出來,同質的東西淹沒了異質的東西。幾乎可以說,心理的上層結構——它在個人身上的發展顯示出如此多的差別——將不複存在,而在每個人身上都相同的無意識的基礎則顯露出來。(這種無意識的基質主要是由遺傳影響在心理中形成的,它由無數代代相傳的共同特征所組成,這些特征便形成了一個種族的天賦。)

不過,也有好消息值得慶賀。當你身處集團之中,僅僅從數量的因素中,你就將獲得一種力量不可戰勝的感覺,在你的心目中,不可能性這個觀念已經蕩然無存,你感覺到可以無所不能。也正是在這種感覺、或者說是錯覺的指使下,三個臭皮匠加在一塊,就自以為抵得上諸葛亮了。一群原始人,聚集在一起了,就敢拿磚當石頭,拿石漆當灰泥,要建造出一個在建築理論上根本不可能實現的通天塔來。

另外一方麵,你會變得亢奮,情緒會高漲到你在其他場合很少能達到或從未有過的程度。對你來說,完全任自己受情感的擺布,跟隨著集團一起衝動,因而徹底被集團所吞沒,直至失去自己的個性局限感,乃是一件快事。你會以不可遏製的衝動來完成某些行動,而你之所以要完成這些行動,不是因為他們是正確的或者是有益的,而是這樣作符合了集團的暗示和期望。與此同時,這種衝動,也會通過集團成員之間的相互影響而被大大地加強。

現在,你已經完全被集團所左右了。但是,這個集團要將你帶向何方呢?

不識廬山真麵目,隻緣身在此山中。鑒於此階段的你,有意識的人格已消失,無意識的人格占主導地位。因此,以下關於集團的描述,你是聽不進去的,就算聽進去了,其力量也不足以讓你警醒。

集團並不渴求真理,它們需要的是錯覺,而且沒有這些錯覺就無法存在。集團的表現是務虛而不務實,它們始終認為,虛假的東西比真實的東西更優越。理性和論證敵不過某些詞語和公式。這些詞語和公式,在眾人麵前被莊重無比地誦念出來,人們一聽到這些,臉上便會顯露出無限崇敬的神情,接著就是頂禮膜拜。正因為一個集團對構成真理或構成錯誤的東西不置疑問,而且又意識到自己的強大力量,所以它一方麵順從權威,一方麵又非常偏狹、不容人。它崇拜暴力,極少被仁慈感化。仁慈在它眼裏隻是懦弱的一種表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