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團的衝動雖然是依情況而定,有時慷慨,有時殘忍,有時勇敢,有時懦弱。但不管怎樣,它們始終是專橫的。任何個人的利益,甚至連自我保存的利益也無法從中得到表現。對此,集團中的個人已完全喪失了他的批判能力,而是和自己的同伴們一起,陷入到服從於這種衝動的快感之中。而一旦這種衝動發作起來,對集團中的個人而言,則不管他們捍衛的思想或追求的目標多麼荒謬,他們對所有的理智都充耳不聞。嘲笑和迫害隻能使他們的決心更加堅定。他們可以犧牲一切,包括個人利益和家庭,甚至連自我保護的本能也消失了,他們所求的惟一回報常常是犧牲。
至此,我們或許多少可以從心理層麵上理解陳忠和楊慎等人的壯烈行為了。假如陳忠和楊慎都是無派無係之人,他們未必會作出這樣的選擇。但當他們作為集團中的一員之時,他們已經是身不由己,他們的選擇便成為某種必然。
集團心理也在其它諸多方麵得以體現。譬如一個人是條龍,一群人是條蟲。其原因在於:集團中智力功能遭到集團抑製而情感性得到增強。譬如一個和尚挑水吃,兩個和尚抬水吃,三個和尚沒水吃。其原因在於:在集團中的個人看來,一個集團是無名的,所以不必負什麼責任,於是不再過多地檢點自己的行為,責任感普遍下降。再譬如古人所謂的官官相護,也是由於在他們看來,集團的利益甚至高於道德和法律。尤其是考慮到自唐以降,仕進之路越發單一,為官者的人生軌跡大抵皆為寒窗苦讀——科舉中選——授官領職——宦海沉浮,這種人生軌跡的雷同,使得心理同質性的程度大大增強,也使得官僚集團的心理特征越發明顯,越發強大。龔自珍之詩:九州生氣恃風雷,萬馬齊喑究可哀。我勸天公重抖擻,不拘一格降人才。可謂是切中當時朝政之弊,切中集體心理之弊。
第七節虎父無犬子
且說大夫陳忠等二十七人先後進諫,皆被嬴政戮而殺之。太後趙姬心灰意冷,在雍縣棫陽宮內終日以淚洗麵,以為今生再無出頭之日,數度欲尋短見,幸得宮女及時救下。呂派勢力經此一役,已是元氣大傷,精英殆盡,縱有呂不韋左右奔走,煽風點火,卻再也無人膽敢出頭。
趙姬能不能獲救,和李斯關係不大,他照樣作他的客卿,作他的人上之人。誰知這一日,李由卻忽然闖到他麵前,道:“阿父,吾欲往諫秦王。”
饒是李斯定力過人,聞言也是大吃一驚。不過他這個家長比較開明,沒有勃然大怒,劈頭就是一頓棍棒。李斯抬抬眼,道:“諫秦王而死者,前後凡二十七人。汝可知曉?”
李由道:“諫者自二十七人而止,則秦王遂不聽矣,若二十七人而不止,王之聽不聽,未可知也!
“汝不畏死?”
“孩兒畏死,更畏沒世而名不稱。昔日甘羅遊說燕趙,年十二為上卿,天下頌揚。今吾年已十六,猶庸碌無為,恨不得其遇也。秦王身為人子,囚禁母後,二十七人諫而死,此誠千載難逢之機,吾建功顯名之時也。倘若吾諫能成,則一夜之間,天下聞名。男兒處世,不當如此乎?”
李斯暗暗點頭,他在李由身上看到了年輕時自己的影子,一樣的熱血沸騰,一樣的以為一萬年太久,隻爭朝夕。然而,年輕人啊,冷靜,再冷靜,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麼簡單。李斯道:“誌氣可嘉,然而阿父不許你去。”
李斯的威嚴,李由是打心眼裏敬畏的。但進諫嬴政的決心,他是早已下定,不會輕易更改。李由低著頭不說話,一臉的不服氣。
李斯知道,必須讓李由心服口服才行。以他的口才,對付個半大孩子,實在是有點殺雞用牛刀,連自己都覺得浪費。但沒辦法,誰讓他是人家老爸呢。李斯道:“汝可知甘羅因何而死?”
李由道:“甘羅才高不壽,紫衣吏持天符,召歸天上。”
李斯搖搖頭,道:“此乃市井傳言,不足為征。甘羅之死,乃阿父親身經曆。”於是,李斯將甘羅的真實死因向李由備述了一遍,隻聽得李由唏噓不已。李斯又道:“甘羅工於謀人,拙於自謀,才高有限。甘羅暴得高位,旋即身殉,不達乎持勝也。唯有道之人能持勝。假使萬一,汝諫秦王而成,試問汝能持勝不衰否?名滿天下,謗滿天下,汝能從容處之否?秦王授汝以高官顯爵,位居百官之上,汝能不驕不躁否?宗室之妒,老臣之怨,六國之間,奸人之讒,汝能一一應對否?”
李由隻得老實承認道:“孩兒未曾想過。”
李斯道:“阿父拜為客卿,本有進言之責。阿父所以不諫秦王者,知必不能成而反遺禍也。阿父尚不敢為,況汝乎?”
李由感到自尊心受到了傷害,尤其是這種傷害來自於他最敬愛的父親。他急於要向李斯證明自己,叫道:“阿父安知吾必不能成?”
李斯也不生氣,而是微笑道:“汝見秦王,將以何為說?”
李由慷慨道:“吾將以天子之孝說之。天子之孝,愛敬盡於事親,光耀加於百姓,究於四海。以子囚母,雖庶民不忍為之。秦王誌在天下,今有母而不能愛,焉能愛天下百姓。天下百姓知不能見愛於秦王,必將逆之拒之,是天下不可歸一也。秦王素有睿智,當知輕重取舍。是以吾說必能成也。”
李斯大喜,這孩子將來定有出息。但是現在,他必須徹底打消李由進諫嬴政的念頭,他已經為李由的未來規劃好了一條康莊大道,這樣高風險高回報的遊戲,還是留給別人家的孩子為宜。李斯道:“汝年方十六而能見事如此,阿父當年不如也。然而,進諫而死者二十七人,皆高才善辯之士。汝之說辭固佳,不能出此二十七人度外,二十七人中必已有人以天子之孝說秦王也。況且,汝不能為孝,卻反勸秦王以孝,秦王能聽乎?人聞之而能不竊笑乎?”
李由臉通紅,道:“阿父何以斥孩兒為不孝?”
李斯道:“禮雲,為人子者,不登高,不臨深,懼辱親也。父母存,不許人以死。今汝求一己之名,赴必死之地,能為孝乎?”李斯見李由有愧意,又語重心長地說道:“先立身,次行道,再揚名於後世,以顯父母,此孝之終也。今日人見汝,指曰此李斯之子也,此非阿父所樂也。異日人見吾,指曰此李由之父也,此方為阿父所樂也。阿父昔為布衣,無蔭可依,無勢可借,故而所行之事,每多險危,非甘於如此,實乃非如此不能得誌也。事後回想,總不免大汗淋漓,隻呼僥幸。汝與阿父不同。以汝之才,加以阿父之力,自當不沒,要當循分,不可躁求,必待實至而後名歸,方可為久長之計。汝尚年幼,正該求學遊樂,增廣閱曆。他日汝仕於朝,欲如今日足以自如,未可得之也。”
李由沉思片刻,又道:“前日阿父曾有教誨,曰秦王囚太後之用意,在於剪除太後與呂不韋之黨。今二十七人已去,太後與呂不韋之黨略無存也,秦王心中當已有釋太後之意。此時若有人說秦王,有如借風使船,秦王也正好順水推舟,悅納其諫。非說之功,勢之必然也。孩兒以為,此等便宜,不應坐視旁人撿去。”
李斯拊掌,讚李由道:“由兒真吾家千裏駒也。年十六而能作此論者,屈指可數。”李由被誇得熱淚盈眶,卻又聽到李斯繼續說道:“秦人進諫,秦王必疑其為太後與呂不韋之黨,適足招死也。能得此便宜者,必六國之人方可。”
李由道:“孩兒乃楚人,非秦人也。”
李斯大怒,道:“汝非尋常人家子弟,豈可口無遮攔!阿父為秦官,居秦地,食秦俸,惟恐人因楚人而疑我。而汝念念以楚人自居,使秦王宗室知之,足以敗吾家也。複言之。”
李由於是改口道:“孩兒,秦人也。”
第八節稀客稀客
且說李斯說服李由放棄了進諫嬴政的念頭,舍人入內,報有客求見。來者何人?當年的逆旅老板滑翁是也。想當年,李斯落難鹹陽,身無分文,幾瀕於死,幸得滑翁周濟,這才能勉力支撐下去。貴不易交,富不易妻,如今李斯雖貴為秦國客卿,和滑翁的交往卻一直未曾斷過。一方麵,自然是報答當年滑翁的恩情;另一方麵,如前所述,李斯尚兼任著長史一職,主管情報工作,滑翁於是也被發展成為他布置在鹹陽城內的眼線,密切關注著從六國來的特異人物。
滑翁年紀大了,家底殷實,又無須為生計奔走,他唯一的苦惱,便是體味著人生的乏味和無聊。和李斯的交情,於是便成了他人生中的光彩篇章。他和李斯這樣的權貴交往,並非希望可以得到什麼實質性的好處,他看重的是,從此多了些能夠在人前吹噓的資本。李斯委他擔任眼線,讓他找到了生命的光榮和意義。這是多麼艱巨而重要的任務啊。然而,鹹陽的逆旅多了去了,六國來了些什麼特異的人物,也未必住他這一家,這讓他很抑鬱,覺得委屈了自己手中的權力,辜負了李斯的重托。
滑翁卑怯地將禮物交給舍人,仿佛在為自己的薄禮而羞愧。李斯起身相迎,笑道:“原來是滑翁造訪,稀客稀客。”李斯示意李由拜見滑翁。李由知道滑翁當年幫了阿父大忙,是以對滑翁執禮甚恭。
滑翁應景地誇了李由幾句之後,便交叉著手,拘謹地不知道說什麼好。李斯道:“滑翁長遠不來,叫李斯好生想念。”
滑翁這才想起此來的目的,於是道:“敢煩客卿聞知。近有外客宿於某處,自稱欲往諫秦王。某觀其人氣宇不凡,絕類客卿當年,或能成事也未可知,是以不敢不上達。”
一句“絕類客卿當年”,讓李斯心中隱約不快。滑翁心直口快,又怎會懂得這些大人物的心思,他隻是一臉期待地望著李斯,希望自己的這個情報得到足夠的重視。李斯不忍拂了他的意,決定還是派人去查看一下,免得老人家傷心。李斯正在斟酌該派誰去,李由卻自告奮勇道:“孩兒願往。”
滑翁雀躍地離去。他雀躍的原因,不是李斯對他的厚賞,而是他的情報得到重視,他現在是一個對國家有用的人了,他為國家立功了。
李由去而複回,也是對那人讚不絕口,好一番誇耀,道:“能回秦王之意者,莫非此人乎?”
李斯道:“可知那人姓名?”
李由道:“茅焦。”
李斯喃喃重複道:“茅焦?”
第九節大冒險家
“茅焦。”一個白衣勝雪的男子,站在鹹陽宮前,對看門的執戟郎官自通姓名道,“齊客茅焦,願上諫大王!”
郎官心腸不錯,不忍心見茅焦白白送死,於是並不答話,隻是朝茅焦使個顏色,示意他趕快離去。茅焦並不領情,他扯開嗓子,向宮內大呼曰:“齊客茅焦,上諫大王!”
郎官見此人放蕩癲狂,非能理喻,無奈入內通報。嬴政使內侍出問曰:“客所諫者何事,得無涉王太後語耶!”茅焦曰:“臣正為此而來!”內侍還報曰:“客果為太後事來諫也!”嬴政曰:“汝可指闕下積屍告之。”內侍出謂茅焦曰:“客不見闕下死人累累耶,何不畏死若是?”
通過內侍這個傳聲筒,茅焦和嬴政尚未見麵,便先有了一場交鋒。茅焦暗暗心喜,知道嬴政的立場已然鬆動。想那死去的二十七人,非朝中大臣,即天下名士,嬴政殺起他們來,眼睛也不曾眨。我不過是無名布衣,殺起來更加容易,嬴政卻偏偏要出言警告,特試探也。茅焦於是道:“臣聞天有二十八宿,降生於地,則為正人,今死者已有二十七人矣,尚缺其一,臣所以來者,欲滿其數耳!古聖賢誰人不死,臣又何畏哉?”
內侍複還報,嬴政大怒曰:“狂夫故犯吾禁!”令左右炊鑊湯於庭。內侍出謂茅焦曰:“大王炊鑊湯於庭,欲生煮客也。客尚敢上諫乎?”
茅焦大笑道:“茅焦千裏來秦,一路風塵,正望一鑊熱湯,沐浴痛快。”
內侍歎息一聲,都什麼時候了,還滿口大話,於是領茅焦入內。茅焦故意踽踽作細步,不肯急趨,內侍促之速行,茅焦曰:“王烹我必也,緩吾須臾何害?”內侍憐之,乃扶掖而前。茅焦至階下,拜伏在地。
嬴政按劍而坐,冷眼下視,麵有怒容。左右奏曰:“湯已沸。”嬴政對茅焦道:“今湯已沸,姑許汝三句言語,言畢就烹。”
茅焦再拜叩頭奏曰:“臣聞之:‘有生者不諱其死,有國者不諱其亡,諱亡者不可以得存,諱死者不可以得生。’夫死生存亡之計,明主之所究心也,不審大王欲聞之否?”
內侍屈指,朗聲道:“一句。”
茅焦道:“夫忠臣不進阿順之言,明主不蹈狂悖之行。大王有逆天之悖行,而大王不自知;微臣有逆耳之忠言,而大王又不欲聞。臣恐秦國從此危矣!”
內侍再屈指,道:“兩句。”
隻剩下最後一句了,茅焦顏色不改,繼續從容說道:“大王今日不以天下為事乎?今天下之所以尊秦者,非獨威力使然,亦以大王為天下之雄主,忠臣烈士,畢集秦庭故也。”
內侍三屈指,正欲說話,卻被嬴政止住。嬴政道:“先生請說下去。”
茅焦道:“今大王車裂假父,有不仁之心;囊撲兩弟,有不悌之名;遷母於棫陽宮,有不孝之行;誅戳諫士,陳屍闕下,有桀、紂之治。夫以天下為事,而所行如此,何以服天下乎?昔舜事嚚母盡道,升庸為帝;桀殺龍逢,紂戮比幹,天下叛之。臣自知必死,隻恐臣死之後,更無有繼二十八人之後,而複以言進者,怨謗日騰,忠謀結舌,中外離心,諸侯將叛,惜哉!秦之帝業垂成,而敗之自大王也,臣言已畢,請就烹!”茅焦說完,也不待嬴政批準,自行起立,開始旁若無人地脫起衣衫。茅焦脫得很是麻利,轉眼間已是赤身**。
嬴政目光深邃地注視著茅焦那白中帶黑的**,這場景怎會如此熟悉!是的,他想起來了,那是七年前的深冬,同樣有一個**的男子,在梅花和白雪掩映的蘭池宮內,給了他一場大夢。那個男子名叫李斯,那場大夢名叫天下。
茅焦光著身子,走向湯鑊,走向跳動的火焰,走向氤氳的水霧。他走得很慢,但隻要走下去,終點總是要到達的。看到嬴政隻是對他行著注目禮,卻並無開口阻止的意思,他開始懊惱後悔,奶奶的,戲演得有點過了,可是,已經不可能NG重拍了。正在茅焦以為自己死定了之時,嬴政這才從沉思中清醒過來,急忙奔走下殿,左手扶住茅焦,右手麾左右曰:“撤去湯鑊!”
茅焦長鬆一口氣。他命是保住了,可戲癮還沒過足,於是假意掙紮道:“今臣言已畢,大王賜烹,臣不敢辭。君無戲言,大王不烹臣,無以立信。烹,烹,人家就要烹,人家就喜歡烹嘛。”
嬴政笑道:“寡人特試先生耳。先生雅量,幸勿介懷。”複命內侍與茅焦穿衣,延之坐,謝曰:“前諫者但數寡人之罪,未嚐明悉存亡之計,天使先生開寡人之茅塞,寡人敢不敬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