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呂不韋的尷尬處境
王位雖然可以由繼承得來,威望卻要靠自己建立。嫪毐授首,太後幽囚,嬴政以他的鐵腕,向世人宣告:他是秦國至尊的王,他的無上權威,容不得任何人以任何形式挑戰。同時,藉著嫪毐一案,李斯也出盡風頭,一躍成為當紅的政治明星,連六國也知道秦國新近出了他這樣一位厲害的人物。
僅用了兩年時間,嬴政便先後肅清了國內兩股強大的異己勢力。先是成蟜,後有嫪毐。然而,他的攻勢不會就此停止。下一個輪到誰?地球人都知道。
呂不韋自然也知道,他就是下一個目標。當他初聞嫪毐死訊之時,仰天長笑,笑容卻很快便僵硬在臉上。出乎呂不韋意料的是,失去了嫪毐這個老對手,他居然莫名地感到孤獨、失落,甚至有些想哭。如今,嫪毐不在了,就剩下他獨自一人麵對日漸強悍的嬴政。分明是初秋的九月,呂不韋卻已覺出絲絲寒意。
作臣子的拉幫結派,曆來是君王的大忌。嫪毐一派垮台了,可呂派還在。嬴政會不會一鼓作氣、趁勝追擊,將他和他的派係也一並鏟除?要知道,嬴政這孩子可不是一個善茬。他雖然對嬴政有擁立之功,但嬴政真的就能一直容忍他嗎?他不敢相信,他不得不作最壞的打算。呂不韋雖然沒有聽過漁夫和金魚的故事,但也知道報恩總歸有一個限度。嬴政發起狠來,連他母親趙姬也下得了毒手,更何況是他呂不韋了。
嬴政的實力和自信,也讓呂不韋不敢輕舉妄動。嫪毐便是一個血淋淋的教訓。嬴政任由嫪毐先動手,等於是讓了一招,最終依然能輕鬆化解,瀟灑從容。如今,嬴政實力更強,銳氣正盛,此誠不可與爭鋒。
再說了,目前呂不韋的腦袋還能連在脖子上,也實在該慶幸才是。上一回,他舉薦的樊於期跟著成蟜一道造反,他作為舉薦人,依法應該連坐才對。這一次,嫪毐造反,同樣牽連到他。沒有他這個媒人,嫪毐現在將依然是一個不起眼的小舍人,又怎會通奸太後,進而造反?他才是嫪毐造反的罪魁禍首。
根據呂不韋掌握的情報,嬴政對他是起過殺心的。好在有眾多賓客辯士、大小官員為他在嬴政麵前遊說,加上他為嬴政父子立下的不容抹滅的赫赫功績,嬴政這才手下留情。然而,呂不韋心裏也清楚,正因為給他說情的人是如此之多,也必然會讓嬴政對他更加猜忌。
躲過了初一,能不能躲過十五?呂不韋全無把握。他所能做的,就是自廢武功,用行動打消嬴政對自己的顧慮。於是,呂不韋作起了甩手相國,朝中大小事宜,皆不管不問,成日閉門不出,醇酒美人,尋歡作樂,麻醉自己也麻痹嬴政。呂不韋縮頭烏龜般的行徑,自然招致了他派係中人的不滿和怨恨。昌平君、昌文君趁機攬權,許多呂派官員也見風使舵,紛紛前往投靠。
戰場上撤退是一門學問,官場上隱退也同樣是一門學問。呂不韋雖然有心隱退,不想惹事,事卻偏偏主動尋上門來,而且來自一個注定將和他糾纏終生的女人。
這個女人就是太後趙姬。
趙姬被幽閉在雍縣棫陽宮內,已經有半年之久。這一年對她來說,實在是黴運連連的一年。嫪毐的死亡,她已經早有心理準備,因此也並無太多悲戚。你說她沒心沒肺也好,說她短視麻木也好,反正,趙姬這種女人,具備強大的自我療傷功能。很快,她就跟沒事人似的。生活還是要往前看,她隻有四十三歲,未來的日子還長得很,她可不能讓自己的餘生,就虛擲在這冷清的宮殿之內。以前,她權柄在握,都是別人求她,沒想到,她也會有求人的一天。然而,誰能幫她?
這一日,一封信送到了呂不韋的案頭。呂不韋不悅道,說過多少次,休拿外事煩我。
舍人彎著腰,低聲道:“乃是太後之信函。”
呂不韋愣了一下,道:“太後?太後是誰?”
第二節趙姬的求救信
太後是誰?呂不韋一時迷茫起來。想想。哦,對了,趙姬,那個殺千刀的女子,那個命中的孽障。呂不韋撫摩著趙姬的來信,仿佛那是一封陌生女人的來信。這麼久以來,這可是她給他寫的第一封信呀。他撫摩著光滑的竹簡,就像二十多年前的那個雨夜,他帶著戰栗和驕傲,第一次撫摩趙姬那奇異芬芳的身體。
他繼續撫摩著,越來越快,越來越粗魯,全身彌漫著膨脹的**。與此同時,憤怒和狂悲也隨之湧上了他的心頭,他破口痛罵:趙姬啊趙姬,你也有今天。哈哈,老天有眼,終於讓我等到了今天。你這是向我求救來了吧。奸夫死了,兩個娃沒了,嬴政又拋棄了你,你這才想起我來。平時不肯燒香,臨時來抱佛腳,有這等美事?我為什麼要救你?憑什麼你就不能倒黴?憑什麼你就不能受到傷害?憑什麼呀?就憑你的美貌?就憑你天生命就該比別人好?知道你為什麼會淪落到這樣的下場?看看那些被你棄而不顧的人和事,再好生尋思吧。報應,報應啊!欲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欲知後世果,今生行者是。而你的報應不用等到虛幻的來生,你這就叫作是花報。天啦,我受了你多少年的惡氣。二十多年來,我時刻都幻想著這樣的場景:我站在你的麵前,微笑著說,好了,我錯了,跟我回吧。於是你笑了,很乖地點點頭。你為什麼不肯像從前那樣,作一個美麗的小傻瓜?隻要我輕輕地拍拍你的肩,你就放心地聽我的安排。你為什麼要逞強?為什麼要和我強?當我日夜期盼你回心轉意之時,你都作了些什麼?你和嫪毐那個賤人在一起,當我是死過的。我為什麼救你?看到你如今淒涼困苦的樣子,我高興還來不及。好啊,你現在想起來了,原來這世上還有我呂不韋這號人物,原來我這個老家夥對你還是有些用處的。可惜,太晚了。太晚了。呂不韋怒不可遏,將信遠遠丟開,不再理會。
趙姬左右等待,呂不韋那邊卻全無消息。趙姬淚飛傾盆雨,心作千斤墜,她明白了,呂不韋還是在恨著她的。可是,他怎麼就沒想過,當年是他背棄她在先,是他為了得到權力,把她當做籌碼給交易了出去。她給過他終生廝守的機會,而他沒有珍惜。僅此而已。他是永不會知道,那次的傷害有多痛多深。如果可以,他必須要用一生來為此懺悔,為此贖罪。趙姬本以為她再也不會和呂不韋這個負心人有任何瓜葛,可如今也別無良策,她需要呂不韋的援手,將她從這棫陽宮裏拯救出去。是以她固然心裏委屈,卻也隻能強自忍耐,更顧不上什麼麵子問題。
於是,呂不韋又收到了趙姬的第二封信。呂不韋比上次冷靜了許多,畢竟是上了年紀的人,不比年輕小夥子。但是,呂不韋還是對趙姬的來信作了冷處理,不予回複。他要維護男人的自尊,擊潰趙姬的自信。他就是要爭一口氣。不服軟,不道歉,想要我來幫你,門都沒有。
於是,又有了第三封信。呂不韋見信一笑,知道趙姬實在是走投無路了。趙姬徹底放下了太後的身段,在信中甜言蜜語,軟聲乞憐。呂不韋可不糊塗,他了解趙姬這個人。她總是粗心大意、混亂不堪,砸碎了東西,毀滅了人,然後就退縮到自己的權勢堡壘或者麻木不仁之中,讓別人替她收拾爛攤子。而她……她從來不會意識到自己做錯了什麼,她那小小的心裏,歸根結底是隻夠裝得下她自己的。
雖然呂不韋知道趙姬就是這樣一個不可救藥的女人,他也完全能夠預先猜出她用來對付他的一招一式,可他就是抵擋不了。沒辦法,在女人的手裏,有些招式就是那麼無敵。而趙姬在信的結尾如是寫到:殘敗之身,愧入故人之眼;將老紅顏,猶望呂郎垂憐。這已是表達了願意以身相許、鴛夢重溫的意思。呂不韋心軟了。她已經得到懲罰了。要知道,趙姬一直是他心中最大的缺憾。在人生的暮年,如果能夠和她破鏡重圓,未嚐不是美事。這意味著趙姬寬恕了他的罪,老天寬恕了他的罪。他曾經以為,素腕秉燭,紅袖添香,那些歲月早已遠去。如今,他又重燃起了希望。盡管趙姬年華已逝,不再擁有當年那副讓他不惜為之而死的容顏。可是,她始終不能是別人,她終究是屬於他的趙姬。
呂不韋開始盤算搭救趙姬的利和弊。他現在的處境已是自顧不暇,嬴政正愁抓不到他的把柄,而他偏在這時候強出頭,要來營救趙姬,風險之大可想而知,弄不好自己的性命也會賠進去。但從另一方麵來說,如果能成功救出趙姬,則他不僅多了一個同床,更是多了一個同盟,美氣得很。
是的,這是一個艱難的決定,也是一個簡單的決定。
第三節最佳人選——李斯
且說於公於私,呂不韋決意要救趙姬。要救趙姬,就意味著得說服嬴政改變主意。呂不韋親自出馬,顯然不太適合。他必須要找一個代言人,這個人必須是一個傑出的說客,同時又對嬴政有著足夠的影響力。上天入地,還能有比李斯更合適的人選嗎?
李斯正在家中督促兩個兒子讀書,忽聽到呂不韋來訪,心中暗暗納悶。都說呂不韋已閉門謝客數月,不問世事,今天卻突然不請自來,雖不知其來意,但想必不會是什麼好事。
兩人坐定,客套已畢。呂不韋道:“不韋有事相托,能成此事者,舍客卿不作它想。”
李斯一聽,立時有不祥的預感,趕緊推辭道:“辱蒙相國抬愛。李斯無才無能,恐負相國重托。”
呂不韋道:“客卿不必自謙。不韋生平閱人無數,以才能器量論,無人能及得客卿。”
以前都是李斯給呂不韋戴高帽,風水輪流轉,今天呂不韋反過來給李斯戴起高帽。李斯惶恐不安,高帽越高,則所托之事必然越艱險。李斯道:“敢問相國所托何事?”
呂不韋道:“今太後居雍縣棫陽宮,大王居鹹陽,母子分離,不得相見。不韋忝為相國,心實憂之,不韋本欲自諫,無奈見疑於大王,恐諫而無功,故爾欲請客卿勸諫大王,收回成命,迎太後歸鹹陽,母子團聚,以盡孝道。”
李斯臉色一變,心想這不是讓我去送死嗎?於是答道:“太後之事,乃大王裁定。大王有令,相國也當聽聞,凡敢以太後事諫者,戮而殺之,蒺藜其脊。李斯非惜命之人,隻是此事乃大王家事,非臣子所當與預。”
“客卿所言差也。王室之家事,實國事也。君有悖行而臣不言,是臣負其君也;臣有忠言而君不聽,是君負其臣也。為臣之道,寧可君負臣,不可臣負君。今大王囚禁母後,悖行逆天,國人恥笑,客卿能坐視乎?”
李斯閉上眼睛,沉默著。呂不韋看來是鐵了心要救太後。李斯知道呂不韋和太後有過一段綿綿舊情,但算來也是多年前的往事了,為了一個徐娘半老的女人,至於嗎?
呂不韋見李斯不說話,已猜到他大致的心思,於是作出推心置腹之態,道:“不瞞客卿,不韋當年與太後確曾相好。然今日不韋欲救太後,非關舊情,關乎社稷大計也,名為救太後,實為救大王於不孝不仁之地。大王素信客卿,客卿所言,大王能聽。不韋生平未嚐求人,今日開口相求,客卿萬勿推辭。”
李斯道:“大王正在震怒之際,非能納諫之時。況令出未久,無朝布夕改之理。容緩圖之。”
呂不韋見李斯不甚熱心,於是改變策略。俗話說,無利不起早。救出趙姬,李斯並落不到什麼好處。就算有好處,和所冒風險相比,也實在不值一提。誘之以利不可,隻有動之以害了。呂不韋道:“客卿可知,不韋與客卿雖有千般相異,卻有一點相同。”
李斯抬頭看著呂不韋,呂不韋又道:“不韋與客卿,皆以異國之人,據秦國之高位。”
“願聞其詳。”
“不韋,韓人也。據相國之位,主秦國之權,雖忠心赤誠,屢建功勳,而秦人終不能信。既不能信,又複妒之,再複恨之。客卿,楚人也,當年西入鹹陽,人莫能知。惟不韋留客卿,推而重之。何故也?一則知客卿有驚世之才,二則同為客在鹹陽,有相憐相惜之情。”
李斯默然。在他最絕望的時候,畢竟是呂不韋收留了他,給了他一個仕途起步的機會,這份恩情是他無法否認的。
呂不韋見李斯色變,知其心亂,於是又道:“不韋欲救太後,其中另有玄機,不知客卿思量過沒有?”
“望相國賜教。”
“太後何國之人?”
“趙人。”
“不錯。太後與你我一樣,也非秦人。不韋來秦日久,知秦亦深。百數年來,秦國大政,皆操於外客之手,如商鞅、張儀、範雎之輩,役使秦人,號令叱吒。秦國為天下最強,權柄卻無法自有,秦人莫不恥之恨之。此恥此恨,深藏於心,待機而發,一發則必不可收拾。愚者闇於成事,知者見於未萌。試觀今日之秦國,宗室日重,昌平君、昌文君二人,大權在握。壓抑多年之恨意怨氣,今宣泄之時也。你我以外客據高位,首當其衝,隻在早晚,輕則見逐,重則遭誅。多年功業經營,付諸東流之水。你我有今日,得來皆非輕易,可不預為綢繆乎?太後如能重返鹹陽,必可震懾宗室。太後,非秦人也。宗室縱有心報複外客,礙於太後,亦必不敢妄動。”
李斯不能信,以為呂不韋為了激將自己,特意危言聳聽而已。李斯道:“相國知秦人,而李斯知秦王。秦王素有天下之誌,心中定無內臣外客之分。且秦之能稱霸百年,多賴外客之力,秦王雄略遠視,不會不知。”
呂不韋長歎道:“客卿雖才高當世,然智者千慮,必有一失。客卿今日不信,隻恐他日悔之已晚也。”
第四節李斯教子
在李斯看來,呂不韋的失勢已成定局,屬於呂不韋的時代已經過去。如今的呂不韋,已經被打落入政治鬥爭的旋渦,而他並不甘心就此沉沒,於是慌亂伸手,希望能抓住些許攀附之物。如果此時貿然施以援手,非但救不了他,反而會被他拽入旋渦當中,成為他的殉葬品。李斯於是說道:“非李斯膽敢拒絕相國,實乃大王不可諫。強諫則徒增其怒,於事不獨無補,反而有害。相國必欲救太後,則李斯有一言,願相國能聽。”
呂不韋見李斯心意已決,也不生氣,況且生氣也沒有用,李斯翅膀已經硬了,非他所能予取予求。呂不韋道:“客卿請講。”
李斯道:“當局者迷,旁觀者清。李斯乃局外之人,有八字相送相國:不諫為諫,不諫勝諫。望相國跳出棋局,頭腦清醒深思之。”
呂不韋心中不悅。不諫為諫,不諫勝諫,這算什麼話!敢情被關起來的不是你的老相好。人生能有幾回失而複得的機會,你李斯又怎會知道?
呂不韋乘興而來,敗興而歸。呂不韋走後,李斯的長子李由問李斯道:“阿父,何謂不諫為諫,不諫勝諫?”
李斯滿意地一笑。這個問題問得好,孺子可教也。他愛憐地望著李由,李由已是一個十六歲的俊秀少年,咱李家未來的榮耀和希望,就背負在他肩上了,可要好好地言傳身教才行。李斯於是反問道:“居,吾語汝。以汝之見,秦王欲囚太後到何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