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嫪毐之死(1 / 3)

第一節落網

且說嫪毐謀劃許久的造反行動,不承想一擊即潰,隻落得倉皇遁逃的田地。身邊雖還有數十死黨追隨著,不離不棄,卻也都是士氣低落,急急如喪家之犬,惶惶如漏網之魚。

勢敗休雲貴,家亡莫論親。對嫪毐來說,一夜之間,世界全都變了。曾經,他可以去秦國的任何地方,而那些地方的長官和人民,無不因他的大駕光臨而備感榮耀,而那些有幸和他親密接觸過的人,更是會長久念叨著:萬人叢中一握手,使我衣袖香三年。而現在,他成了秦國的頭號通緝犯,地方的長官和人民如果看見他,照樣也是會高呼歡迎歡迎熱烈歡迎,隻是歡迎完他之後,卻是要拿他向秦王邀功請賞的。

秦人雖多,卻再也無一人可以托付;秦國雖大,卻再也無一處足以容身。嫪毐這種淒涼落寞的心境,恰可與李清照的詠梅詞相為類比:一枝折得,人間天上,沒個人堪寄。

事已至此,隻有東向投奔六國而去。逃吧,路就在腳下,通往天堂或是地獄。嫪毐拋棄了趙姬,拋棄了兩個兒子,拋棄了宮殿和車馬,拋棄了財富和土地,卻也顧不上可惜,他隻想著活命而已。試問,有哪個富翁,當他被繩索緊緊勒住喉嚨之時,不願意放棄他的一切所有,隻為了換取一口呼吸的空氣?

春華至秋,不得久茂。嫪毐知道,他的好運氣是到頭了。他再也不可能翻本。朝露之榮,終非長久之功。盛亦不可留,衰亦不可推。別了,趙姬。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我必須離開,我將走上一條不歸之路,永遠不再回來。親愛的,很抱歉讓你失望,然而我已經盡力,為了我,也為了你。

世上最自作多情的是哪種人?不是臭美者,而是逃亡犯。在逃亡犯眼中,路上遇見之人,不論男女老少、高低貴賤,他無不以為是衝自己來的。心中有鬼,則人人是鬼。

夜長夢多,路長驚多。縱觀嫪毐的逃亡之旅,一路的辛苦和艱難自然難以細表,而精神上的折磨更甚於**上的苦難。他既擔心追兵忽然會冒出來,又要提防著被身邊的人出賣。正是在這種神經高度緊張的狀況之下,嫪毐逃到了好畤縣,被王翦率領的軍隊追上。嫪毐也不反抗,束手就擒。他甚至覺得鬆了一口氣,終於再也用不著逃了,心如掛鉤之魚,忽得解脫。

嫪毐被關入鹹陽大牢,嫪毐叛國專案組隨之成立。李斯雖然不是廷尉,卻因為精通律法,敢擔責任,無派無係,而被嬴政欽點為專案組組長,直接對嬴政負責。嬴政親自點將,李斯自然不能推辭。而如此一來,一貫不顯山露水的李斯,立時成為秦國的注目焦點。

嫪毐一案,堪稱秦國建國以來的第一大案,案情盤根錯節,涉案人員眾多,牽涉廣泛,審判難度可想而知。這對從未在司法係統待過的李斯來說,無疑是巨大的考驗。秦國上下,都滿懷興趣地等待著,要看看這場世紀審判到底會如何收場。

第二節死法

初,嫪毐剛被擒獲,嬴政大喜。嬴政對嫪毐懷恨已久,恨不能立即將其大卸八塊、剁成肉醬,以消心中大恨。李斯力爭,以為不可。嬴政盛怒之下,厲聲問道:“嫪毐罪不當死乎?”

李斯道:“嫪毐犯上作亂,自是死罪。”

嬴政拂袖道:“既是死罪,寡人殺之,有何不可?”

李斯從容道:“吾王所持者,威也。臣所守者,法也。聖主使法量刑,不自製也,使法量功,不自度也。嫪毐雖必死無疑,然而以臣之見,王誅之以威,不如臣殺之以法。”

嬴政大不耐煩,我作王都九年了,連殺人的癮也不讓我過?於是道:“嫪毐反正都是一死,有何區別?”

李斯道:“夫立法者,以廢私也。法私不能兩立,守法者治,徇私者亂。今吾王欲殺嫪毐,有私心私情。君者民之源也,源清則流清,源濁則流濁。吾王舍常法而從私意,雖殺嫪毐,臣竊恐法禁不能複立也。上行下效,秦之臣民皆重私意而輕常法,是為妄意之道行,治國之道廢也。”

嬴政變得平靜下來,李斯所言,也並非全無道理。

李斯又道:“再則言之,吾王欲殺嫪毐,嫪毐固一死而已。然而其罪不彰,其惡未明,遽爾伏屍,人或疑之惑之,非所以安眾心、警世人也。臣以法殺之,具審其罪惡始末,黨羽陰謀,繼而昭告天下,使臣民皆可知之、畏之、警之、誡之。嫪毐之逆行,當治以何等刑罰,法有具文,不待臣多言也。”

嬴政仍是不快,道:“寡人不能殺嫪毐,法能殺之,寡人與法,孰貴?”

這個問題可不好回答,然而又不能不答。孟子說過:民為重,社稷次之,君為輕。孟子將君王的地位置於最末等,可謂塊壘激烈。李斯是識時務者,他可不敢當著嬴政的麵,將君王的地位這般痛斥貶低。況且,他的思想和哲學,本已與孟子不同,他基本上還是屬於法家。而在法家的體係裏,君王的地位,是高於社稷,更高於民的。所以,嬴政此問,讓李斯左右為難。嬴政好比是給他飯吃的食堂,法則好比是他混飯吃的飯碗,兩邊都拋舍不得、得罪不起呀。

李斯微一沉吟,道:“君所以尊者,法令也。令者,言最貴者也,法者,事最適者也,令貴而法適,所以君尊也,君尊則國安;令賤而法輕,所以君卑也,君卑則國危。是以,凡國博君尊者,未嚐不重法,至於令行禁止於天下。夫生法者乃君,守法者乃臣,治於法者乃民,君臣上下皆從法,此之謂大治。民一於君,事斷於法,國之大道也。吾王問吾王與法孰貴,實則問吾王與吾王孰貴,恕臣魯鈍,不能答也。”

嬴政頷首,對李斯的答案頗是滿意。李斯趁熱打鐵,於是繼續鼓吹推銷自己的學說,道:“臣昔日就學於荀老夫子門下,夫子言及秦製,以為佚而治,約而詳,不煩而功,治之至也。秦昔日僻處西方,地小國弱,何以能致乎此?孝公商鞅變法之功也。自孝公至今,秦已曆六世,法一而固,民可知之,民可信之。曆代先王,任法而不任智,不引繩之外,不推繩之內,不急法之外,不侵法之內。遍觀天下,惟秦能刑過不避大夫,賞善不遺匹夫。法之所加,智者不能辭,勇者不敢爭。此乃秦國所以強大於今、六國俯首而莫敢抗也。”

嬴政道:“客卿所言甚善。寡人願聞,客卿欲如何治嫪毐以法?”

李斯知道,嬴政心中還是有些不爽,得讓他先嚐到點甜頭,消消他的氣。於是道:“臣也無它計,惟循法而為。臣請舉一例言之:嫪毐當日犯法,依律當施腐刑,賴相國庇護,苟得幸免。然而法之所在,雖久必治。臣必追究前事,先治其當腐之罪。而嫪毐之罪多也,一罪必得一治,殆同此類。嫪毐之黨羽,臣也皆將如此施為。”

嬴政心內暗喜,將嫪毐先閹再殺,的確更能解恨,好主意!好,李斯,你就慢慢折騰吧。記住,一定要慢哦,你要是快了我跟你急。嬴政心裏如此想,嘴上卻讚道:“客卿深明法理,寡人受教。”

話說回來,李斯這一番口舌,雖然為嫪毐延了幾個月的陽壽,卻也平白讓嫪毐多受了幾個月的活罪。

第三節弑弟

嬴政可以將嫪毐委托給李斯照顧,但是太後趙姬這邊,卻隻能由他來親自料理。自從嫪毐兵敗被擒之後,趙姬就一直被軟禁在雍城大鄭宮內,大門不許出,二門不準邁。兩個年幼的兒子還陪在她的身邊,他們成日嬉戲打鬧依舊,渾不知道天已經塌了。他們偶爾也會問起阿父怎麼不在,趙姬總是含糊應付過去,轉頭卻已是淚如雨下。

廿載榮華今何是?仿佛南柯一夢中。過去的得意和歡樂,已是那麼遙不可及,似乎從未發生,卻又更慘過從未發生。她曾陶醉在幸福之中,在顯擺自己尊貴的同時,卻又假模假樣地對自己的尊貴加以抱怨歎息。她以為可以一生一世這樣活下去,又怎會想到將有今天的情形出現?暴風雨必將來臨,誰能救她?誰能救她的兩個兒子?誰能救嫪毐?沒有人可以。

在人的一生之中,難免會遭遇種種背叛。有些背叛,讓人覺得可笑。有些背叛,讓人覺得可恥。有些背叛,讓人覺得可憐。而有些背叛,卻讓人感到徹骨的寒冷。趙姬的背叛,不同於宗室的背叛,也不同於成蟜的背叛。惟有趙姬的背叛,能夠擊碎嬴政的心。畢竟,趙姬是他的母親,是生他的那個人,是養他的那個人,是必須愛他的那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