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屏退左右,對嫪毐道:“君侯別來無恙?向來少見,不意在此重逢,怎不令人感歎!”
嫪毐大哭:“先生救我!”
李斯歎了口氣,道:“君侯所犯之罪,可是救得的?”
噗,小火苗被吹滅了。嫪毐又問:“太後可好?能否見上一麵?”
李斯道:“太後駐駕雍縣棫陽宮,安心修養,不宜出外,恐不能見。”
嫪毐聽出來了,拜他所賜,趙姬已被軟禁起來。嫪毐又問:“大王欲殺太後乎?”
李斯道:“此非李斯所敢過問。”
嫪毐張大嘴巴,卻欲言又止。李斯知道他想問什麼,於是道:“君侯複有何疑?為稚子乎?”
嫪毐尷尬地一笑。的確,事到如今,他還能保有多少秘密?嫪毐道:“嫪毐膝下二子,未知安好否?”
李斯淡淡地道:“夭了。”
嫪毐委頓下去,許久方喃喃地道:“也好,也好。自我生之,自我死之,何恨之有!何憾之有!嫪毐已是必死之身,凡先生所問,敢不盡言。”
李斯擺擺手,道:“此乃後話。眼下還要委屈君侯受刑。”
嫪毐一驚,我全招還不行嗎?這樣也要用刑?用什麼刑?
李斯冷冷答道:“宮刑。”
嫪毐大駭,哭道:“行莫醜於辱先,而詬莫大於宮刑。先生憐我。孔子曰,後生可畏閹(注:孔子的原話見於《論語》子罕篇第二十三章,子曰:後生可畏焉知來者之不如今也?嫪毐不太識字,書一般都是由下麵的人讀給他聽,是以把焉字聽成閹字,嗬嗬)。萬望先生念及故人之誼,嫪毐別無所求,隻求速死。”
看著曾經不可一世的嫪毐在自己麵前伏首求饒,這是怎樣的快感?李斯胸中蕩漾著造物主般的自信。他能夠成就嫪毐,也能夠毀了嫪毐。李斯隱藏著心裏的愉悅,平靜地說道:“當國事者,不問私情。國法如此,李斯愛莫能助。”
求天天不應,求地地不靈,嫪毐也是沒得辦法。在一天二十五小時的監管之下,他連自殺也無可能。於是,時隔多年,嫪毐再次被當眾扒去褲子。
應嬴政的要求,嫪毐的陽物甫被割下,便火速呈給嬴政過目。嬴政見到在金盤中猶自冒著熱氣的那東西,不由倒抽一口涼氣,趴在地上一陣嘔吐。想到這一大團血肉模糊的棍狀物體,曾經和他母親緊密聯係在一起,他便覺得惡心。他明白了,不管他如何努力,他永遠不可能代替嫪毐在太後趙姬心中的地位,他永不可能是她的一切,她的全部。此後相當長一段時間之內,嬴政惡夢頻頻,醒來滿身大汗,渾不知身之所在。
出於刻毒的恨意,嬴政將嫪毐的陽物轉贈給太後趙姬。
嬴政此舉,無異於往趙姬的傷口上撒鹽。趙姬誠惶誠恐,嬴政做出這種傷人之事來,看來是不打算再原諒她了。趙姬看著那團熟悉的物事,珠淚縱橫,她怎能忘記,它曾帶給她多少快樂,多少妙趣。那時科技尚不發達,也不能把它製成標本,隻好掩埋。趙姬拿著玉鋤,在樹下挖一小坑。看著它消失在塵土之中,趙姬已是泣不成聲。後世的黛玉葬花,和此時的趙姬葬陰一比,大有吃飽飯撐的嫌疑。題外話:我的另一個本家曹雪芹,自己家裏都揭不開鍋,經常得餓著肚子,卻偏偏寫了一部紅樓夢,裏麵講述的多是些吃飽飯撐的事。是為辛酸,是為荒唐,是為淒涼,是為悲傷,是為不可及。
第六節車裂
且說嫪毐遭到閹割之後,也沒有病假可休,隻能重傷不下火線,接受一輪又一輪的審判。嫪毐已然絕望,隻希望一切早點結束,於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審判進行得格外順利,到嬴政九年九月,隻用了四個月的時間,對嫪毐及其同黨的審判便已全部結束。
接下來,就是對嫪毐的量刑問題了。有看官可能要問了,嫪毐鐵定死罪,還量什麼刑,直接剁了不就完了?殊不知,在那時,死罪也是要分三六九等的,遠非一刀下去那麼簡單。
秦朝的死刑,僅今日還能夠知道的就有以下十幾種:戮、磔(片皮人)、定殺(在水中淹死)、囊撲(裝在袋子裏摜死)、車裂(車馬分屍)、剖腹、坑(活埋)、絞、棄市、腰斬、射殺、梟首、滅族、體解(手工分屍)、鑊烹(煮)等等。而實際種類必然比此更多。總之,隻要你犯了死罪,那麼以上種種死刑,必有一款適合你。
這是李斯最後一次見到嫪毐。他清清喉嚨,不無傷感地說道:時辰到了,該上路了。嫪毐舒了口氣,苦笑道:終於到頭了。
最難消除的**,淫欲是也。東坡誌林載:東坡雲:“皆不足道,難在去欲。”張公規附言雲:“昔日蘇子卿(蘇武)齧雪啖氈,蹈背出血,無一語少屈,可謂了生死之際矣。然不免為胡婦生子,窮居海上,而況洞房綺疏之下乎?乃知此事不易消除。”
最難擺脫的恐懼,死亡是也。死亡是唯一嚴肅的哲學問題。其它所有的哲學命題,無不是由此倒推而出。在迎接死亡的態度上,東西方的文化差異表露無遺。西方傾向於選擇和解。即便是死刑犯,將死之時,也會有牧師為其布道,接引他的靈魂去天國,安息在上帝的國度裏雲雲。
東方,或者說是中國,很多時候選擇的是憤怒。譬如:二十年後,老子又是一條好漢。譬如:腦袋掉了,碗大個疤。近世又多了一種更為粗野的說法:殺人不過頭點地,要死也是**朝天。
一個時辰之後,在他麵前的嫪毐就將成為逝者,永遠地走入曆史,不複存在。這種感覺對李斯來說頗為奇妙。他很想知道,此時盤桓在嫪毐心中的,究竟是怎樣的思想。李斯於是問道:“枝頭秋葉,將落猶然戀樹;簷前野鳥,除死方得離籠。人之處世,可憐如此。君侯將去,寧無所思?”
嫪毐道:“今日我思人,他日誰思我?無思生即死,無思死亦生。”
李斯沒想到,嫪毐也會打機鋒。打機鋒,未嚐不是一個好的逃避方法。有些黑暗的事情,你再怎麼精心準備都顯得不夠充分,因為你本能地拒絕它的發生。但是,你承認也好,你抗拒也好,它發生了,降臨了。
李斯又道:“與君侯同處一世,孰料中途而別。君侯臨去,若有所請,李斯自當成全。”
嫪毐道:“先生如愛嫪毐,請讓嫪毐體麵地死去。”
堪稱人樣子的肖恩·康納利,可謂曆盡人間百態,據他言說:人活著,就是為了能夠體麵地死去。嫪毐也想體麵地死去,然而他的這點要求,注定無法得到滿足。李斯道:“君侯之刑,乃大王親自手定,不可更改。”
嫪毐道:“嫪毐將罹何刑?”
李斯道:“君侯幾日未食?”
“三日。”
“既如此,君侯當知……”
嫪毐低下頭顱。作為死囚犯,連最後的晚餐也享用不到,這隻能說明一個問題:他將領受的刑罰,出於衛生和美觀的考慮,不能允許他吃東西。嫪毐歎道:“車裂?”李斯點了點頭。
刑場上,嫪毐已被捆綁妥當,李斯再問:“君侯可有遺言?”
關於嫪毐的遺言,有多種不同的記載。
不過嫪毐到底說了句什麼遺言,今日已經不再重要。隻見李斯手掌往下一揮,五馬昂首嘶鳴,發足奔騰,各朝一個方向奔去,刹那間,嫪毐不再完整,成為一段段殘缺的肢體,被拖曳在地,卷起地上的塵泥,留下五道長長的血痕。
那一日,嫪毐死了,嫪毐的三族也隨之被悉數誅殺。嫪毐的黨羽,衛尉竭、內史肆、佐弋竭、中大夫令齊等二十人皆梟首。嫪毐門下的數千舍人,罪重者戮,罪輕者判處鬼薪之刑,為宗廟砍柴三年。因嫪毐一案而受到牽連,進而被奪去爵位、抄沒家產、流放蜀地的達四千多家。多少家庭的命運因此改寫,多少人間慘劇從而發生,自非此處所能細表。
在嬴政的授意之下,在李斯的執行之下,關於嫪毐謀反一案的處理,用刑不可謂不重,手段不可謂不狠,力度不可謂不大,打擊麵不可謂不廣,然而即便如此,嫪毐謀反一案卻還遠沒有到最終結案之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