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也正因為趙姬是他的母親,嬴政才會格外憤怒。他已經在自己的冠禮之上,讓趙姬出盡了醜。但這隻是杯水車薪,遠不足以消弭他心中的三昧真火——怒火、妒火、恨火。
大鄭宮。嬴政還是來了,他麵對著他的母親。他以怎樣的身份降臨?是作為秦國的國君,還是趙姬的兒子?是作為複仇者,還是債權人?
看著趙姬那日漸衰老的容顏,嬴政竟不知道說什麼才好。讓嬴政傷心的是,趙姬居然那麼害怕他。趙姬蜷縮著,眼睛裏含著淚水,像是一隻受到驚恐的小動物,乞求他的保護,乞求他的憐憫。生活是如此的真實和殘忍,即便他是秦王,卻也無法萬能。他既想愛她、憐她,卻又想狠狠地報複她、傷害她。而這兩種行為,就像魚和熊掌,豈可兼得?
武士已經把趙姬和嫪毐所生的兩個兒子帶了過來。兩個小男孩很是害怕,哭著要向趙姬奔去,卻被武士死死抓住。
嬴政看著兩個男孩,苦澀地笑道,真漂亮的孩子。又問趙姬道,母後,當年的我有這麼漂亮嗎?
趙姬顫抖著回答道:這兩個粗陋小兒,哪裏能和我王相比?
男孩不幹了,嚷道:阿母,你撒謊。你說過,我是世上最漂亮的孩子。
趙姬走過去,狠狠地打了男孩一個耳光,訓道,叫你胡說。
男孩哇哇大哭。趙姬也不安慰,隻是偷眼去看嬴政的表情。嬴政笑了,道,童言無忌,母後何必動氣。不漂亮就不漂亮,寡人反正也不靠這張臉混飯吃。嬴政又問男孩道,多大了?
六歲。男孩回答道,又指了指他弟弟,道,他隻有四歲。
“知道我是誰嗎?”
“你是王。”
“作王好不好?”
“好。”
“你想不想作?”
“想。阿父說過,我很快就可以作王了。到時候,我是王,你也是王,我們就可以一起玩了。”
趙姬哭喊,想阻止男孩胡說八道,卻已經來不及了。嬴政已是麵色鐵青。趙姬嚇得趕緊跪下,哀求嬴政饒兩個孩子的性命。嬴政不為所動,手一揮,武士拎起兩個小男孩,塞進布袋,捆好。武士舉起布袋,一遍遍地往地上摜著,發出沉悶的聲音。一開始,布袋裏還有動靜,後來便沉寂下來。再到後來,從布袋裏沁出血跡,越來越多,地上血紅一片。
趙姬呼天搶地,聲嘶力竭。那是她的血啊,那是她的肉啊。可又有什麼用呢?一切都已經不可挽回。再也不會有人甜甜地叫她阿母了;再也不會有人半夜醒來、哭著要她抱了;再也不會有人滿殿亂跑、而她故意裝作抓他們不到了。兩個小生命,就這麼沒了。
同樣是為了保住權力寶座,同樣是遭到母親的背叛,古羅馬暴君尼祿比嬴政更加殘忍。他先是把他母親的船鑿沉,想把她淹死在海裏,沒有成功,於是再殺,派兵硬闖進他母親的別墅,一刀一刀活活將他母親捅死。巧合的是,尼祿弑母之時,也和嬴政一樣,是一個二十二歲的青年。
盡管趙姬咒罵著、幹嚎著:你殺了我吧。嬴政卻根本下不了弑母的毒手。道德虛無者宣稱:人人可以爭輸贏,無人有權定對錯。然而,即便世上所有的法庭都關門打烊了,卻還有一場內心的審判,是人所無法逃脫的。不管怎樣,趙姬畢竟是他的母親。他欠她的,是他永遠無法歸還的。封神演義裏,哪吒自恃法術在身,剖腹剔腸,切肉剜骨,將肉身還給父母,以為從此可以和父母兩清。且不說此舉是否真能還清父母之恩,隻說嬴政他不是哪吒,他作不了這種高難度的動作。
嬴政狠下心腸,對趙姬說道,當年在邯鄲之時,你曾說過,我是你的一切。我記得你這句話。我相信你這句話。母親怎麼會騙自己的兒子呢?如今我依然愛你,但永不再信任你。你沒有說錯,如今我就是你的一切。除了我你一無所有。
趙姬匍匐在地,長號泣血,嬴政卻已遠去。二十二年前,他離開了她的身體,現在,他離開了她的生命,留下她在這清冷的宮殿內孤獨終老,陪伴她的,將是她那死寂的心靈,以及空洞的**。而她生命中的那些男人,都已一個個地離她而去。
除非,還有一個……
第四節獄中
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且說嫪毐從貴甲天下的長信侯,一夜之間淪為階下之囚。和普通囚犯相比,嫪毐獄中的日子更加難熬。萬年恍如一秒,一秒直如萬年。一個小小的獄卒,一個他以前根本就不可能放在眼裏的獄卒,現在卻可以主宰他的**,讓他鮮血遍流、瑟瑟發抖。
當一個人開始習慣性地回首往事之時,隻有兩種可能:一是他已經老了,一是他快要死了。嫪毐心中知道,他這次必死無疑。他是謀反的首犯,連轉作汙點證人的機會都沒有。他唯一能夠從監獄中出去的方式,就是作為一具死屍被抬出去。而每當回憶起往日的聲色犬馬、錦衣玉食,更讓他格外疼痛。
監獄,好比澡堂或茅房,都是讓人原形畢露的地方。在這些地方,奉行的並非巴洛克式的生活方式,繁文縟節、矯揉造作;也非哥特式的生活方式,裝腔作勢、故弄玄虛。囚犯就像苦行僧和犬儒主義者,奉行人生的極簡主義,一切非必需品,都被嚴格地刪除在外。我們都知道,如果在數學上對某種理論進行表述,一定是表述形式最簡單的那種方法,更為有力,更為長久,更接近真理。我的本家,一個人就霸占了天下才華貯備80%的曹植曾經感歎:名穢我身,位累我躬。以曹植的境界,他大概是真的領悟到了:真正的幸福,是不能建立在名和位這些稍縱即逝的事物之上。從另一個角度來說,在家修行的居士,一邊勾當世事利害,不能割舍,一邊又向往著能夠證得正果,怕是無法兩全。英國古諺語:你不能又吃糕,又有糕。說的就是這個道理。
話說回來,大限將至,人大抵是要作一些形而上的追索。嫪毐也不例外。當然,很明顯,嫪毐是不會追索出一部《死屋手記》或者《獄中記》來的。他隻是迷惑:我怎麼就落到如今的田地?昔日治生,營營於得失,今日就死,可將何者去?如果,再給我重來一次的機會,我是否還願意這樣地度過自己的一生?
“為官的,家業凋零,富貴的,金銀散盡,……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幹淨!”這樣文雅的感慨,在嫪毐是沒有的。他的語言更直白:什麼財寶,什麼榮華,什麼愛情,什麼美色,什麼權位,都他媽的是紙老虎或者處女膜,一戳就破。一切皆是虛無,不可持久。生命中最重要的是什麼?諷刺的是,等你找到了答案,你卻悲涼地發現:你已經身處人生之路的盡頭。
嫪毐被關押在鹹陽西郊的大牢之中。雖然這裏也不是什麼好地方,但也隻有夠級別的人才進得來。如果你是普通人,就算你罪惡滔天,想進來這裏也無可能。李斯作為嫪毐專案組組長,第一次來到這地方時,也是毛骨悚然。大牢裏陰暗潮濕,刑具上的血跡猶自未幹,空氣中彌漫著發黴和腥臭的味道。到了這裏,人不自覺就會感到壓抑,從而產生暴力衝動。這時的李斯,以審判者的麵目出現。他又怎會想到,三十年後,他也將和嫪毐一樣,在這裏走向仕途的終點,走向生命的終點。
當李斯見到嫪毐時,確實嚇了一大跳。長久的絕望和酷刑,讓嫪毐的麵貌發生了巨大的變化。他瘦了足有十斤,衣服破爛,渾身傷痕,來不及拔去的胡子茂盛地生長在消瘦的臉龐,使他看上去格外蒼老頹唐。更重要的是,嫪毐在精神上已經徹底蔫了,眼中全無光芒,幾乎不像個活物。
嫪毐看到李斯,眼中忽然亮閃了一下。得知由李斯主審自己的案子,他心中多少又燃起了希望的小火苗。
第五節葬陰
讓嫪毐稍感寬慰的是,李斯的態度很是和藹,看上去也一如既往的親切。但嫪毐沒有看出的是,在李斯的這種親切中,分明帶著無法接近的疏遠。李斯和嫪毐根本就不是一路人,他對嫪毐是壓根鄙視的。這世上李斯看得上眼的又有幾人?李斯應付嫪毐,好似那名士麵對歌伎,帶著冷酷的放縱和克製,一邊遠觀,一邊褻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