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王者立威(1 / 3)

第一節隆重的冠禮

艾略特在長詩《荒原》裏寫道:

〖四月是最殘忍的一個月,

荒地上長著丁香,

把回憶和**摻和在一起,

又讓春雨催促那些遲鈍的根芽。〗

同樣是四月,在嬴政的眼中,卻是一番完全不同的觀感。嬴政九年的四月,對嬴政來說,是無法忘懷的一個月份,是混雜著快意與憤怒的一個月份,是書寫下光榮與恥辱的一個月份。

這一月,嬴政離開都城鹹陽,抵達雍城,駐駕於蘄年宮。嬴政此行雍城,專為行冠禮而來。雍城,乃是秦國以前的都城。在一百十二年之前,即公元前350年,秦國始遷都於鹹陽,嬴氏宗廟卻一直留在了雍城。冠禮,必須在宗廟中舉行,稟告祖宗。嬴政要行冠禮,便非來雍城不可。

孟子曰:人之異於禽獸者幾希。按儒家的理論,人之所以區別於禽獸,人之所以為人者,禮義也。而在我們這個素有禮儀之邦之稱的國度裏,時至今日,許多古代禮儀已經不複存在,冠禮便是其中之一。而在古代,在眾多的禮儀中,冠禮卻有著它特殊而重要的位置。

禮記雲:冠者,禮之始也,嘉事之重者也。是故古者聖王重冠。對男子而言,行過了冠禮,才能算是正式成人,從男孩變成了男人,開始享受成人的權利,同時承擔成人的義務。別人也將以成人的標準來要求和考量他,責其為人子、為人弟、為人臣、為人少者之禮。

婚禮可能不止一回,但是長大卻隻有一次,冠禮也隻有一次,自然需要慎重對待。冠禮在細節上有著嚴格的規定。地點呢,必須在自家的祖廟之內。時間呢,當然不會像今天那樣子,專挑帶6或8的日子,敷衍了事,沒有水準,而是要事先進行占卦(譬如蓍草莖占筮),經過複雜而嚴謹的程序,找到那必然而唯一的解,最終擇定吉日。冠禮上,除了加冠者之外,還有一個重要角色——賓,即儀式主持和見證人,這人也不能隨便找來,同樣需要通過占卦的方式決定。

離嬴政的繼位大典已過去了九年,秦國終於迎來了又一個大型的盛典。對嬴政這種級別的人來說,一場冠禮下來,成本和花費自然小不了。嬴政又怎會心疼花錢呢!這場冠禮,代表著他的形象,代表著秦國的形象,自然是越輝煌越隆重越好。如果發生在今天,相信這場儀式一定會向秦國、六國、乃至全世界進行現場直播,讓人們都能一睹為快。不過在當時,能親眼目睹此一盛典的人,卻隻有數百人。獲邀出席觀禮的,無不是秦國的權貴。

己酉日,既定的吉日,天公作美,無風無雨。冠禮的賓也已確定,由德高望重的禦史大夫隗狀出任。

數百觀禮者聚集一堂,卻出奇地安靜。無人敢在嬴氏宗廟這麼莊嚴的地方喧嘩造次,他們緊張而興奮地期待著即將出現的曆史性場景,多年以後,今天發生的一切,都將成為他們或緬懷或吹噓的談資。

而在所有的觀禮者中,再沒有人能比趙姬的心情更加複雜。出於我們都已知道的原因,她本不想來的,但是嬴政的冠禮,她身為母親卻又無法推卸,必須出席。

親眼看著兒子長大成人,哪個母親能不激動和感傷呢?就如同今天許多母親,會在兒子的畢業典禮或婚禮之上,忍不住流下幸福的淚水。可趙姬這個母親,卻一點也不幸福。沒錯,嬴政是她的兒子,他身子裏有她的血,他終於成人了,她卻一點也高興不起來。

趙姬心潮起伏,如坐針氈。麵對觀禮者對她的祝賀,也隻是強顏應付。趙姬和嬴政一樣,五天前就到了雍城,嫪毐和兩個兒子則還留在鹹陽。昨夜,嬴政派人給她送來一份禮物。女人嘛,收到禮物總是開心的。可趙姬打開一看,卻嚇得昏死過去。嬴政給她送來的居然是兩件童裝,而且尺寸和兩個兒子的身形十分吻合。不問可知,她的秘密已經被嬴政發現。趙姬大懼,想派人將此消息傳遞給留守在鹹陽的嫪毐,卻發現她已經遭到了軟禁,失去了人身自由。因此,在她的感覺裏,她與其說是以嬴政母親的身份出席這場冠禮,不如說是以嫪毐的人質的身份出席這場冠禮。

多年以來,她第一次感到畏懼,感到權力失去之輕易,感到**的卑微,歡愛之飄渺。昨天之前,她還是無所不能的太後,一夜之間,她便成了階下之囚,毫無反抗能力。逃?她終究隻是一個婦道人家,也隻有兩條胳膊兩條腿,又能逃到哪裏去?嫪毐和兩個兒子,不知道現在怎樣了,他們是否都還平安?

正焦慮不安之時,趙姬抬頭一看,發覺隗狀向她走來,心裏不禁一陣發虛。

第二節消失的禦璽

隗狀乃是秦國老臣,資曆更在呂不韋之上,現任禦史大夫,位居三公。隗狀為人威嚴肅穆、不苟言笑,儀表甚偉,令人望而生畏。隗狀拜見趙姬,照例先恭喜一番,趙姬也照例謙謝。隗狀客套已畢,於是進入正題,道:“老臣鬥膽敢問太後,大王禦璽可在?”

“在。”

“老臣代大王,請大王禦璽於太後。望太後恩準。”

當年嬴政繼承王位之時,年僅十三,不能親政,秦王禦璽由太後趙姬保管,代為發號施令。今日是嬴政冠禮之日,冠禮完畢,就意味著嬴政將正式親政,而作為王權象征的禦璽,便不能再由趙姬保管,而是到了必須交還之時。

趙姬對此也早有心理準備,於是示意侍女。侍女呈上金匣一隻。趙姬掏出貼身的鑰匙,取下封條,打開金匣。趙姬望金匣裏看了一眼,麵色立時大變,蒼白如蠟,如遭雷擊。趙姬反應還算快,還沒等隗狀看清金匣裏麵的狀況,已趕緊將金匣合上。趙姬萬萬想不到的是,金匣裏麵居然是空的。她在來雍城之前,明明親手將秦王禦璽放進金匣裏麵,鎖好封存的。

趙姬回看侍女。為了防範嫪毐紅杏出牆,趙姬所用的侍女皆極為年幼。侍女才十多歲的小女孩,見金匣空了,知道出了大事,嚇得直發抖。趙姬一時心亂如麻,秦王禦璽怎麼會憑空消失?今天,她如果不能交出秦王禦璽,她該怎麼向嬴政交代,向出席的數百雙眼睛交代?不可能是侍女作的手腳,她們沒這個膽子,也沒這個能力。一定是嫪毐偷了。他要秦王禦璽作什麼用?為了支持他的造反工作,她已經將自己的太後禦璽給了他,這就相當於今天的女子把自己銀行的密碼告訴了男友,她對他是毫無保留的完全信任呀。他有沒有替她想過,他將她置於怎樣尷尬而危險的境地?他分明是存心的,他居然不顧她的死活!

隗狀見趙姬麵色驚慌不定,也不說話,便問道:“太後是否貴體違和?”

趙姬勉強一笑,硬著頭皮道:“妾身糊塗,大王禦璽定是遺忘在鹹陽了。且容延遲數日,等回了鹹陽,妾身再親自將禦璽交還予秦王,可好?”

隗狀一直板著臉,也看不出他的內心情緒。聽了趙姬所言,隗狀點點頭,說道:“遲延數日,亦無大礙。”說完,行禮離去。

隗狀這麼容易就放過了她,反而讓趙姬心裏極不踏實。要知道,這次嬴政的冠禮,前後籌備長達半年,便是為了防止在冠禮上出現任何微小的紕漏。交割王璽,乃是冠禮上的重頭戲,也是最**部分。忽然間,王璽說沒了就沒了,隗狀又不是第一天出來混,應該完全清楚問題的嚴重性。出了這麼大的漏子,能說算了就算了?隗狀雖然權高位重,在這樣的問題上,怕也是沒有獨自拍板的權力和能力的。他如此篤定地說“亦無大礙”,想來一定是後麵還有人在為他撐腰。而那個人,無疑便是還沒有露麵的嬴政。

趙姬完全迷惑了。昨夜,嬴政剛給她送了兩件童裝,顯然已是恨她入骨,現在卻又輕易原諒她的錯誤,這讓趙姬越發覺得不妙起來。她想想嫪毐,想想嬴政,又憂又懼,忍不住抽泣起來。不知道的,還以為她是因為母子情深,見嬴政即將成人,是以情難自禁、熱淚縱橫呢。

趙姬的眼淚,被一個人悉數看在眼裏。是的,這個人就是呂不韋。呂不韋今天也在。他本來以為今日冠禮之賓非他莫屬,他是當朝相國,又是嬴政的仲父,還能有誰比他更有資格呢?他沒料到,這份差事最終落到了隗狀的頭上。所謂的占筮擇賓,其實隻是個障眼法而已。朝廷官員們心裏都清楚得很,誰來作賓,是早在占筮之前便已經確定。這次事件,可以看作是秦國政壇的晴雨表,預示著他呂不韋的太陽已經下山了。

呂不韋盡管心裏煩躁,但一看到趙姬,他便再也挪不開眼睛。一開始,趙姬隻是輕蹙娥眉,麵容憂鬱。呂不韋就想,莫不是趙姬有什麼心事?嫪毐沒來雍城,難道她在掛念嫪毐那廝?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她曾幾何時這樣地想過我?這世界上有這樣的愛情嗎?等再見到趙姬和隗狀簡短交談了幾句之後,很快就抽泣起來,呂不韋又感覺事情應該不止這麼簡單。這女人他太了解了。她從來就不是一個多愁善感的人。一定是出了極其嚴重的狀況,這才把她給嚇哭的。

呂不韋心中一陣快意。哭吧。趙姬。你已經得意得太久了,是時候該你哭了。他知道自己已經再也無法傷害趙姬,因為趙姬已視他為死人,不會在他身上浪費任何一絲感情,但當他看到趙姬倒黴和惶惶,明知不是出於自己的手筆,仍然喜不過,激動之下,狠狠地咽了口唾沫,卻嗆得大聲咳嗽起來。

莊嚴的禮樂奏起。全場立即安靜下來。隗狀麵朝西方,宏聲宣告道:“吉時到。大王登台受禮。”

第三節李斯的幸福

冠禮主角嬴政終於現身。今天的嬴政,容光煥發,格外英俊。觀禮者中,也有人是第一次見到嬴政真人的,一見之下,內心均是讚歎不已:天下七王,最美秦王。果不其然。

嬴政輕輕看了一眼趙姬。趙姬和嬴政目光交會,心中一寒。那是怎樣的眼神!帶著冷酷和仇恨,更有冰涼刺骨的輕蔑。這還是她熟悉的那個嬴政嗎?她終究是他的母親,他怎麼能這樣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