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道:“嫪毐罪在不赦,辱先王,欺寡人,此天下之至恨也。寡人如見之,焉能不怒。寡人避而不見可以。”
“吾王貴為秦王,豈有避臣下之理。況避而不見,愈增嫪毐之疑。臣聞天子不輕怒,怒則伏屍百萬,流血千裏。以此言之,眼下非吾王當怒之時。吾王見嫪毐,無使其見所欲,無使其見王意,去好去惡,虛靜以待可以。”
嬴政拜謝道:“謹如君誨。寡人敢不從命。”
第五節嫪毐的美男計
且說嫪毐酒醒,知道走了顏泄,大為悔恨,又擔心顏泄賣了他的秘密,急忙派人去尋。回報顏泄深夜酒醉,已於街市中為盜賊劫殺而死。嫪毐鬆了一口氣,心裏卻仍不免狐疑。嬴政親政在即,不管嬴政有沒有洞察他的罪孽,嫪毐都不能再等下去了。他必須先下手為強。造反雖然是九死一生,但不造反的話,隻能是十死不生。
嫪毐有造反的動機,也確乎有造反的實力。在朝廷之中,對他鐵杆死忠的有:衛尉竭,負責宮門守衛,統轄宮廷衛士;內史肆,相當於鹹陽市市長;以及佐弋竭、中大夫令齊等二十餘位朝政高官。此外,山陽和毐國(太原郡)皆是嫪毐的私屬封地,進可攻,退可守,家童數千人,舍人千餘人,則是他的私人武裝。而在外援方麵,他也得到了部分戎狄首領的明確支持。
嫪毐於是和黨羽秘密商議,統一思想,籌劃細節。這麼紙上談兵,一盤算下來,皆信心十足,於是歃血盟誓。
光有這些還不夠,他們還必須再爭取一個人的支持。有了這個人的支持,方可以稱得上萬事俱備。這個人就是太後趙姬。而這個艱巨的任務,自然隻有嫪毐親自來完成了。嫪毐也沒別的辦法,隻有使出美男計。說起來,還真是男女平等,譬如,美男計和美女計的招數便完全雷同:不外一哭二鬧三上吊而已。
如果說,當年剛被太後誘入後宮的嫪毐,還有些青澀的話,此時的嫪毐,正年方二十八,為一生中最美麗的年華。年輕,但不至於幼稚;成熟,但還不至於發酵。他的氣質,在多年的榮華中得到熏陶,他的英俊,在歲月的衝刷中越加明了。
在下屬麵前,嫪毐有如百煉鋼,容不得半點彎曲。來到太後宮,他卻忽然變成了繞指柔,媚態橫生,嬌羞可人。嫪毐一見趙姬,強顏歡喜,卻又難掩神色悲戚。趙姬一問,嫪毐便開始抽泣。趙姬再問,嫪毐仍不說話,隻是哭,哭得有如梨花帶雨、自來水管爆裂。
心愛男人的眼淚,有幾個女人能夠抵擋?趙姬的心一下子軟了,空了,痛了。她將自己放在嫪毐懷中,柔聲道:“君侯為何哭泣?”
“能與太後夫妻一場,七年廝守,嫪毐已生平願足。今日已是緣盡之時,嫪毐不能複事太後,特來與太後訣別。願太後從此勿以小人為念。”
趙姬不知嫪毐所指何事,也跟著哭,道:“君侯是何言語,使妾心生悲傷。”
嫪毐道:“事已不濟,多言何益。天下筵席,終有散時,今生不能再與太後為夫妻,願相期於來世。”
趙姬急道:“莫非有人欲加害君侯?君侯勿憂,我乃當今太後,一聲令下,便可取他項上人頭。”
嫪毐道:“嫪毐本低賤之人,辱蒙太後垂憐,已是享了分外之福,報應必有。嫪毐自取其咎,太後何必再為嫪毐徒興殺戮?”
“隻要君侯平安,殺幾個人算得什麼?妾身在一日,便無人能加害君侯。”
“欲殺嫪毐之人,連太後也動他不得。”
“竟有此人?莫非是呂不韋這老匹夫?”
“不是。”
“那還能有誰?”
“秦王嬴政!”
第六節趙姬必須選擇
趙姬呆了,好半晌才問道:“秦王為何要殺君侯?”
“太後請思。秦王親政之後,大權獨攬,雖太後不能治也。嫪毐詐為宦者,私侍太後,育有二子,罪在不赦。秦王一旦覺察,嫪毐必死也。你我雖兩情相悅,無奈國法難容,秦王難容,奈何奈何。與其日後牽連太後,使太後蒙羞,不如嫪毐就此自殺,以報太後寵遇之恩。”說完便拔劍抹脖子。趙姬忙攔住,雖然如此,利劍已在嫪毐的脖子上劃出一道血痕。嫪毐釋劍,兩人相擁而泣。
二兒聞聽動靜,跑來一看究竟。二小子牽手而立,遠遠站著不敢近前,老大已經會說話了,道:“阿父阿母因何而泣?莫非是因為我和阿弟淘氣?”嫪毐拭淚,強笑道:“不關爾等事,速去。”
二兒被侍女帶走之後,趙姬道:“君侯勿憂,容我徐圖良策。”
嫪毐淚下如雨,道:“太後何必因嫪毐為難。臣固一死而已。隻是秦王刻薄少恩,擅殺毀傷,睚眥之怨,無不報複,二子尚年幼,恐不能保全。早知如此,實不該生他們於人世,受此夭折之苦。與其坐視二子受秦王酷刑,不如一刀成快。萬望太後恩準,嫪毐願先殺二兒,同赴黃泉。太後不必憐惜,我父子三人加起來,也比不得秦王之於太後貴重。秦王悖逆,雖不敢殺太後,太後也當自謀,毋為所害,則臣父子於幽明之下亦可含笑也。”
趙姬瘋了般地撲到嫪毐身上,一陣撕扯扭打,道:“不許你胡亂言語。二子乃妾親出,誰敢害之!”嫪毐也不還手。趙姬打累了,幽幽說道:“如要君侯二子保全,當如何為之?”
“惟有廢黜秦王,以二子代之。”
趙姬道:“利不百,不變法;功不十,不易器。廢黜秦王,易而代之,豈是兒戲?”
嫪毐道:“易雖功不十倍,不易害則百倍。”趙姬遲疑未決。嫪毐隻得再次激將,乃手執其陽,麵有悲色,長歎道:“太後不能決,則嫪毐死也。嫪毐將死,留此物無益。太後素愛此物,嫪毐願割而獻之,以為紀念。異日太後睹物思人,暗垂珠淚,則嫪毐死而無憾也。”
趙姬急止之,道:“身體發膚,受諸父母,須殘傷不得。”
嫪毐心裏好笑,心想這女人終究露出了蕩婦本色,於是愈加沉痛道:“嫪毐別無所長,願最後一次為太後侍寢。”
我們通常能記住和愛人的初吻,卻記不起訣別之吻。當初吻發生之時,我們知道,我們在意,我們珍惜。而當訣別之吻發生之時,我們往往並不知道,那會是最後一次,彼此的嘴唇呼吸在一起,於是事中並不珍惜,事後追悔痛惜。而如果我們事先知道,那將是最後一次親吻,最後一次擁抱,最後一次纏綿,乃至於那是我們在人世的最後一天,我們又將會怎樣?
趙姬感到絕望,感到亢奮,感到前所未有的需要和激動。她和嫪毐如同兩個溺水者,緊緊抱在一起,以為在拯救彼此,卻又越發快速地向水底深處墜落下去。趙姬在暈眩之中,意識化為零星的碎片,在腦海中前後漂浮,卻無法拚湊:最後一次?但願時間就此停滯。這個風情萬種的男子,怎舍得讓他冰冷地死去,葬於蟲蛆?此番放手,別君而去,再見已是無期,便縱有愛情三十六計,更找誰使去?
在快樂到達巔峰的刹那,她知道,為了她身邊的這個男子,她願意付出一切。她知道自己會同意的。嬴政和嫪毐,她的兩個男人,隻能有一個有權利繼續陪她在人世走將下去。對她來說,這注定是一場沒有勝利者、但是有一個失敗者的較量。她隻盼著那個交鋒的日子早點來臨。來得越早,走得也就越早。好在,春暖花開,萬物複蘇,四月已經不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