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就成本和產出來看,《呂氏春秋》投入巨萬,發行量卻不會超過十冊,而且這十冊也不可能投入市場銷售,隻能免費贈送,核算下來,是徹頭徹尾的虧本買賣。然而,這筆買賣呂不韋還是做了,而且做得心甘情願。就算像呂不韋這樣精明的商人,也懂得不是什麼行業都可以產業化的道理。這個世界上,應該有比經濟利潤更嚴肅更高尚的目的。退一萬步來說,在商言商,呂不韋以巨萬的投資虧損,卻買來了千秋萬世之名,還能有比這高明的生意經嗎?
作為一個非凡的政治家,其社會責任感和時空遠見,決非建立在金錢的衡量之上。在李斯看來,呂不韋的所謂四大功績,無足可道。隻有《呂氏春秋》,才體現出了呂不韋的個人特色,以百世之利先一時之務,也是他異於乃至高於秦國曆任相國的地方。夫為官者,往往著力於當下之政績,以一時之務先百世之利,頭痛醫頭,腳痛醫腳,求多求快,不顧其餘。如果沒有頭痛腳痛,那就先創造出個頭痛腳痛來,總之,一定要作出些人人都能用肉眼看見的政績來。
曾讀蘇軾先生所撰《潮州韓文公廟碑》。韓愈謫守潮州,治理潮州不到一年,便被調離他任。然而,就這短短不到一年的任期,卻使得潮州人對韓愈感恩戴德,“潮人之事公也,飲食必祭,水旱疾疫,凡有求必禱焉。”韓愈為官的魔力何在?他到底幹出了些什麼驚天動地的政績來?說起來其實卻簡單得很,“始潮人未知學,公命進士趙德為之師。自是潮之士,皆篤於文行,延及齊民,至於今,號稱易治。信乎孔子之言“君子學道則愛人,小人學道則易使”也。”
讀著《呂氏春秋》,李斯不禁忽然想念韓非起來,不知道韓非的書作得如何了,他在韓國過得可還如意否?韓非,你我正當壯年,這世界必將屬於你我。呂不韋已經老了,《呂氏春秋》將是他政治生涯中的最後一件大事。這個世界,永遠都不缺大事發生,接下來,還有更大的事業,比《呂氏春秋》還要偉大千萬倍的事業,那就是殲滅六國,統一天下,但這樣的偉大事業,不會再輪到呂不韋的頭上了,而是注定要完成在嬴政和我的手裏。
一個人不能選擇他的出生,也無法選擇他所處的時代。數算五千年長河,留下的史書典籍,對後人來說,已是多得用一生都無法通覽一遍。盡管如此,在中國的土地上,曆朝曆代都有著無數鮮活的生命和感情,一樣的五穀雜糧,一樣的男歡女愛,一樣的悲喜情仇,他們的故事,他們的經曆,卻不曾在史書上占得隻言片語,史官們也不曾慷慨地為他們記上哪怕隨便一筆。人和人是多麼的不同,既有“寧為盛世狗,不作亂世人”的無奈,也有“不能流芳百世,也要遺臭萬年”的激烈。對李斯而言,人過留名,雁過留聲,他所恐懼的,便是活在一個注定平庸而無名的時代。感謝上天,讓他生得不算太早,也不算太晚,剛剛好趕上了這個千載難逢的曆史機遇。
將《呂氏春秋》向朝廷百官炫耀過一番之後,呂不韋又來向天下炫耀。他將《呂氏春秋》布於鹹陽市門,上懸千金,無論諸侯遊士賓客,凡能增損一字者,當場以千金作為獎勵。很難講,仕途失意的呂不韋,是否有借此抒發內心的憤怒失落和挑釁嫪毐及太後一黨的嫌疑。
當年,商鞅變法,為了樹立權威,取信於民,立三丈之木於國都市南門,宣稱能將木頭搬到北門者,獎勵十金。老百姓都不相信有這等好事,沒人敢動。於是提高賞格到五十金,終於有膽大者,將木頭搬到北門。商鞅當場兌現了五十金的獎勵,以明不欺。
呂不韋一向出手闊氣,千金的賞格,比商鞅當年大方了數十倍。可賞越重,反而越是無人敢出手。過了一個月,還是無人響應,呂不韋這才得意地將《呂氏春秋》收回。還好,達利沒有生在那個時代,像他那樣的瘋子,打著藝術的幌子,舉火將《呂氏春秋》燒個幹淨,說這樣改動才算最好,於是,一字千金,二十萬字就是二萬萬金,秦國多少年的GDP,恐怕都得全給搭進去。
第八節嫪毐的煩惱
盡管呂不韋對《呂氏春秋》又是造勢,又是炒作,功夫下足,但當他將書進呈給嬴政之時,卻依然受到嬴政的冷遇。呂不韋原以為可以憑借《呂氏春秋》,打一場漂亮的仕途翻身仗。隻要能夠將《呂氏春秋》定為國策國綱,奉為秦國的治國理論和思想,那他呂不韋就成了秦國的教皇,即便從此不作相國,誰又敢動他分毫?
然而,嬴政對《呂氏春秋》卻並不感冒。嬴政現在急需要解決的問題是:如何奪回屬於自己的權力,成為秦國名副其實、惟我獨尊的王,而不是從《呂氏春秋》中學習怎樣治理國家。換而言之,嬴政想要知道的是該如何對付呂不韋這樣的權臣,而在《呂氏春秋》裏,是不可能找到這樣的答案的,呂不韋也不會那麼傻,在《呂氏春秋》裏為自己自掘墳墓。
雖然嬴政對《呂氏春秋》表示冷淡,但以呂不韋的權力,他也完全可以采取迂回戰略,先在政府和軍隊中推行《呂氏春秋》,造成即成事實,一旦呂氏學說在下麵得到普遍尊崇,也不怕嬴政不追加承認。然而,《呂氏春秋》在下麵的推廣也是阻力重重,很快便無疾而終。這其中,嫪毐的阻撓自然功不可沒,嫪毐自己雖編不出《呂氏春秋》,但作梗攪黃的能力還是有的。嫪毐也知道,一旦讓《呂氏春秋》推廣開來,呂不韋成了秦國思想界和理論界權威,成了布道者和解釋者,對他現有權位的傷害將是巨大和無法愈合的。
雖說嫪毐在和呂不韋的明爭暗鬥中讓呂不韋再度受挫,但是他卻並沒有太多的成就感,他的心思已經不在呂不韋身上,在他看來,呂不韋已經不再是他最可怕的敵人。他最可怕的敵人,已經變成了那個日漸威嚴和冷酷的秦王嬴政。
外人隻看見嫪毐那易享的福,又有幾人讀到嫪毐那難念的經?依照慣例,明年,也就是嬴政九年,嬴政年滿二十二歲,將舉行冠禮,可以正式佩劍。而這也就意味著,嬴政將正式親政,掌握秦國的最高權力,任誰也不能阻擋。眼下,朝廷大小事宜都還是由他嫪毐來決斷,風光無限,但這樣的好日子已經持續不了太久。嬴政親政之後,他手中的這些權力不可避免地要被收回。他可以順從地交出權力,仗著太後趙姬的庇護,他或許可以暫時苟全富貴,但依靠趙姬終究不是長遠之計。趙姬能保得了他一時,保不了他一世。太後年紀比他大將近二十歲,不出意外的話,應該先他而死。太後一死,他又能依靠誰去呢?況且,他和趙姬已經生了兩個兒子,一個五歲,一個四歲,他們繼承了父母的美貌,都生得聰明俊俏,招人疼愛,讓他忍不住幻想,將有怎樣美妙的未來在為他這兩個兒子而等待。然而,這兩個兒子卻又是不定時的炸彈,他們雖說是愛情的結晶,卻也是通奸的罪證。一旦讓嬴政發現他和太後居然生下了兩個孽種,別說他的小命了,恐怕太後也將自身難保。
而在家庭問題上,嫪毐也是煩惱不已。他和趙姬的同居關係,已經持續了七年,形同夫妻,隻是少一張結婚證而已。七年了,時間不能算短,七年之癢也該發作了。男女之間,即便曾經如膠似漆,然而時間長了,膠也會脫,漆也會掉。朝夕相對,舉案齊眉,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長而久之,從精神到**,難免要生發倦意。再熾熱的愛情,也終究會有冷卻的一天。如果男女雙方地位平等,冷卻也就冷卻了,大不了另起爐灶,再生上一堆火而已。可是像嫪毐這樣吃軟飯的卻不能如此灑脫,雖然他對趙姬也存在著審美疲勞,可他卻不得不和從前一樣,小心伺候著趙姬,不敢表示出絲毫的厭倦。他很清楚,一旦趙姬對他恩寵不再,他現在所擁有的一切,權力、財富、領地、車騎,都將煙消雲散、不複存在。好在,他讓趙姬給他生了兩個兒子。在那個妻妾成群的年代,素有母因子貴的說法,而落到嫪毐頭上,卻變成父因子貴了。
以往,嫪毐要取悅趙姬,有一招必殺技,那就是和趙姬行房事。每次行完房事,趙姬都滿心歡喜,一臉癡迷,將他視為天使,視為上帝。可最近這法子的威力大大減弱。趙姬隨著年齡增長,**衰退,對房事也不如從前那麼熱衷,她的心思更多地放在兩個兒子身上。在房事戰場上,趙姬曾讓呂不韋求饒,但這回輪到她向嫪毐求饒,她開始吃不消了。因此,嫪毐求歡,十有五六會遭到趙姬拒絕。說起來,陪太後上床也算得上是為國捐軀了,嫪毐想捐軀來著,可國家現在已經不太需要。
毐還隻有二十七歲,恰生猛小夥,色心正烈,欲火長燒。趙姬已不能滿足他,令得他盛年處房室,中夜起長歎。好在趙姬還算開通,大有獨樂樂不如眾樂樂的聖賢胸襟,特意恩準他和別的女人房事,卻又提醒他,要注意分寸。有這份心理壓力在,嫪毐難免束手束腳,不敢妄動。
嫪毐生性多疑,他常常會想,趙姬到底是愛他這個人還是隻愛他的身體?是愛他的全部還是他的局部?在趙姬眼中,他應該算她的男人還是隻不過為她泄欲的工具?如果全世界都拋棄了他,趙姬會不會是最後那個守護在他身邊的人?為了能和他在一起廝守,趙姬是否願意犧牲她擁有的一切?對此他深表懷疑。隨著他閱曆的增長,權勢的擴大,他越發覺得愛情之不可信,愛情之不足憑。
如果讓趙姬在他和嬴政之間作出選擇,趙姬會選擇誰?他不知道。他需要找到答案。他需要看清他枕邊之人的底線,而不僅僅是底褲。於是,他也曾趁太後房事完畢、心情大好之際,開玩笑地說道:“萬一今王薨,以你我之子為後,可乎?”趙姬通常隻是笑笑,不說同意,卻也沒有反對。嫪毐問得急了,趙姬也會敷衍地點頭說好,然而那態度卻分明並不認真。
嫪毐知道,要將命運掌握在自己手裏,他就必須要做些什麼,他必須為自己而戰,為趙姬而戰,為兩個兒子而戰。因為,嬴政親政的日子已經開始進入倒計時了:
滴答,
滴答,
滴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