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不韋素來重視李斯的意見,今天尤其。今日的來賓,官比李斯大的有,水平比李斯高的卻沒有。要評價《呂氏春秋》,李斯無疑是值得信賴的權威。
於是呂不韋問李斯道:“諸公抬愛,皆賀老夫,老夫愧不敢當。客卿素有大才,願聞客卿高見。”
李斯朗聲道:“李斯獨不賀相國。”
呂不韋呀了一聲,笑容也有些僵硬起來,又問道:“以客卿之見,當是如何?”
第四節弦外之意
呂不韋的問話暗藏不滿,眾人也都眼神異樣地望著李斯:在相國大喜的日子,難道李斯會不知好歹,偏要口出狂言,謀殺風景不成?
李斯不急不慢地道:“李斯不賀相國。《呂氏春秋》曆時七載,一朝告竣,此非相國之喜——實為我大秦之喜也。大秦得此書,足堪傳諸久遠,子孫受益,勝於連拔百十名城。相國成此書,功在社稷,縱有滅國之功,不能過此。李斯賀我大秦,再賀後世學子。今世百家爭鳴,互不相讓,孔墨老莊,莫衷一是。求知學子,倉倉皇皇,難為取舍,不知去從。相國之書,采百家之長,棄百家之弊,融為一爐,定在一書,開卷則知天地萬物,閉卷已曉古今變化,此實後世學子之大幸大福也。李斯不敢賀相國,反竊為相國所費巨萬之錢財悲也。”
李斯言出,座中諸公的情緒這才轉危為安,再聽得最後一句,也都忍不住大笑起來,並暗讚李斯的拍馬功夫實在高明。
呂不韋已是長遠沒享用過李斯的馬屁了,久別重逢,還是那麼的受用。況且,李斯也很識相地沒有提到編寫《呂氏春秋》其實是他的主意。呂不韋捋須大笑,道:“錢財乃身外之物,本相何惜之有。”於是舉杯,與眾人共飲。
歡樂的場景,反而倍添哀愁。在一片笑容之海中,呂不韋忽起悲興,歎道:“天地無終極,人命如朝霜。千年之後,《呂氏春秋》尚在,你我卻已皆歸於黃土,與草木同朽了。”在說到這些的時候,呂不韋的目中竟仿佛泛著淚光。滿座賓客也不禁唏噓感傷。
呂不韋平靜了一下心情,又慷慨言道:“東方六國,兵強不如我秦,法治不如我秦,民富不如我秦,而素以文化輕視我秦,譏笑我秦為棄禮義而上首功之國。本相自執政以來,無日不深引為恨。今《呂氏春秋》編成,馳傳諸侯,廣布天下,看東方六國還有何話說。”字字擲地有聲,百官齊齊喝彩。
呂不韋又召士人出來答謝。這些士人才是《呂氏春秋》的真正作者,對此呂不韋也坦然承認。從他們的儀態來看,應該是經過事先挑選。但見士人們均精神飽滿,神態倨傲,渾不以滿殿的高官貴爵為意。那時節的士人,有著直挺的脊梁,血性的張狂。按他們自己在《呂氏春秋》裏所記載下來的,他們是這樣的一群士人:“當理不避其難,臨患忘利,遺生行義,視死如歸。”“國君不得而友,天子不得而臣。大者定天下,其次定一國。”“義不臣乎天子,不友乎諸侯,得意則不慚為人君,不得意則不肯為人臣。”
數百士人魚貫出入,不能算是閱兵式,倒能稱得上是閱士式。百官看著這些整齊強悍的士人們,也猜得出呂不韋的弦外之意:即便某天我呂不韋完全失勢了,隻要有手下這批死士,任誰也休想將我輕視。和我作對?再好好考慮考慮吧。
李斯沉默地喝著酒,偶爾好奇地掃呂不韋兩眼。看來,是時候該重新認識這個老邁的家夥。
第五節權力俱樂部
李斯已經不再有著青年時代的憤怒了。那時,他剛來到鹹陽,一無所有,沒有身份和地位,沒有財富和房產。而他所要去往的鹹陽官場,卻又是一家全封閉的貴族俱樂部,呂不韋就是這家俱樂部的主人。這家俱樂部,隻對會員開放,根本就不帶外人玩。李斯隻能徘徊在俱樂部之外,對於裏麵的風光,他既妒忌又羨慕,並希望自己也能有進入的一天。這個時候,他和呂不韋的關係是徹底對立的,呂不韋就是他的仇人。
歌德說過一句浪漫淒美的話:我愛你,與你無關。李斯想對呂不韋說的卻是這樣一句話:我恨你,與我無關。誰叫你們這些俱樂部裏的人隻顧自己快活,從來不往外看,也從來不曾發現門外我的存在,我,本比你們所有人都更有資格更有能力享受俱樂部裏的一切。李斯要驚醒俱樂部裏的人,引起他們的注意,從而為他將門打開。他有兩個方法,一是一把火把屋子給燒了,就像後來陳勝吳廣幹的那樣;二是站在門外大聲呐喊,乃至咒罵,瘋狂捶門,隻求有人能夠聽到。李斯選擇的是第二種方法,他也隻能如此選擇。
彼時的李斯,有著太多壓抑的憤怒,因此很難對呂不韋作客觀的評價。在彼時李斯的眼中,呂不韋始終隻是一個商人,目光短淺、惟利是圖。對商人的看法,他和他師兄韓非完全相同:所謂商人,乃是五蠹之一,是人類的渣滓,社會的蛀蟲。誠然,商人作為一個比妓女還要古老的職業,在古代相當長一段時間內,一直是受到鄙視和厭棄的,至有無商不奸之說。販子,無恥之徒也。可見,古時候的商人,地位遠遠不如今天來得高。比較而言,商人的地位,過去被踩得太低,今天卻又被抬得太高。今日流行的價值觀,便是商人的價值觀。所謂成功,便是金錢的成功,從大裏來說,看你手中裏有多少鈔票,從小裏來講,看你掏出什麼牌子的煙。而那些成功人士,也早拋棄了富翁富婆這樣土氣的頭銜,換上了社會精英、財富英雄的新裝。我於經濟學不甚了然,而那些經濟學家們似乎也沒有打算讓我了然。但很明顯的是,當製造者得到的利潤遠遠少於販賣者得到的利潤,當消費者不得不接受某些價格遠遠高於價值的產品,當勞動和收獲在不同的人身上呈現出巨大的反差,這其中一定存有問題。由前可見,仇富心理,古已有之,非今日始。仇富者純粹是紅眼病嗎?韓非是紅眼病嗎?未必盡然。
反觀在古代倍受追捧的讀書職業,近來蕭條了許多。古人雲: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近日,讀書這份曾經很有前途的職業也開始有向下品靠攏的趨勢。和商人不同的是,讀書人的地位過去被抬得太高,今天卻又被踩得太低。所謂的社會分工,三教九流,原來也有風水輪流轉的時候。
話說回來,如今李斯已躋身俱樂部之內,而且成為VIP會員,他可以近距離地觀察呂不韋的所作所為,而且同朝為官,呂不韋的許多心路曆程,他也能夠感同身受。現在的李斯,可以相對冷靜和公允地對呂不韋進行評價。
第六節呂不韋的仕途回顧
呂不韋的仕途經曆,隻能用夢幻兩字來形容。他並沒有在基層曆練過,也不曾在權力之梯上經過艱辛的爬行,他第一份官職就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相國,仕途之順利,可謂空前絕後。小時候看西遊記,常常疑惑,孫悟空為什麼非要經過九九八十一難,這才修成正果呢?他完全可以馱著唐僧,一個筋鬥雲翻到西天,取走真經的呀,那多快捷多省事啊。後來漸漸明白,小時候的我太過功利,其實最重要的也許不是結果的滿意,而是過程的快意。人生就像請客吃飯,非求一飽,而是在於盤中滋味,席間風情。呂不韋作為一個職業官僚,從一開始,他就已經取到了真經,從此再無奮鬥目標,這究竟是幸還是不幸呢?
呂不韋之所以能一步登天,榮居相國,靠的是他對嬴政父子的擁立之功。然而,相國乃是朝野之所望,百官之楷模,光躺在舊日的功勞簿上吃老本顯然不行。從莊襄王元年,到現在的嬴政八年,算起來,呂不韋在相國的位子上已經待了十又一年。呂不韋的仕途已經即將到達終點,是時候該檢討總結自己執政多年來的業績,給自己也給曆史一個交代了。
這十一年來,呂不韋到底幹了哪些值得書寫的事情呢?領導者的第一原則:所有的錯誤,都是你的錯誤。由是言之,所有的功勞,自然也離不開領導者的英明領導。在呂不韋的任內,有以下幾件值得書寫的大事,應該均可記在呂不韋名下。
一是滅亡東周,發生在呂不韋上任的第一年,為呂不韋親手操作。當時的東周已是風雨飄搖、弱小不堪,全部領土加起來也隻不過七個縣城(河南、洛陽、穀城、平陰、偃師、鞏、緱氏)而已。六國中的任何一國都具備絕對實力,可以輕易滅之。因此,滅亡東周並不能顯出呂不韋的本事,實際意義也不大,然而其象征意義卻非常巨大:它宣告了凡三十七王、八百六十七年的周朝從此不複存在,世間再無天子。捅破了這層窗戶紙之後,戰爭便隻是戰爭,再無正義和非正義之分。此後,秦國攻打六國,也不用再擔心跳出個所謂的天下共主,對秦國的暴力表示強烈的抗議和譴責。
二是開疆拓土,大有斬獲,先後為秦國增加了三川郡、太原郡、東郡。
三是擊潰五國聯軍,事在嬴政六年。從此,六國隻有被動挨打的份,再也無心西向伐秦。合縱連橫,曾為多少能人異士提供了絢爛舞台,演繹出他們人生中最華麗的樂章,也從此徹底地成為了一個曆史名詞。
四是決策修建鄭國渠。當時鄭國渠尚在建設之中,隻見投入不見產出,是利是弊還難以定論。
除卻以上四條,現在呂不韋又在自己的相國履曆上添了濃墨重彩的一筆——《呂氏春秋》。可以說,能否千古流芳,呂不韋很大程度上就指著這本書了。
《呂氏春秋》雖然由呂不韋以相國之身份出麵主編,卻並不像後世的《永樂大典》、《四庫全書》那樣,有著明顯的官修痕跡。《呂氏春秋》深具民間色彩,裏麵充斥著那些編書者——不得誌的士人的牢騷和鬱悶,不歌功頌德,不隱諱曲折,新鮮活潑,非常原生態。而在每章每節的末尾,也並不來個臣不韋曰:如何如何,贈格楞格。
第七節李斯眼中的呂不韋
《呂氏春秋》的編撰完成,讓李斯對呂不韋刮目相看。原來,呂不韋雖然是商人出身,心中也並非總是計較著利益得失的。他是真心想編一部曠古未有的大書。姑且不論書的質量如何,至少其起點高遠,衷心赤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