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行賞未必全論功
且說一場叛國的陰謀終於被粉碎,王翦和桓齮率大軍入城,開始收拾殘局。成蟜生不見人,死不見屍,自然讓王翦和桓齮二人的勝利成色大減。在嬴政的授意下,找來一個身材和成蟜相仿的人,搗碎麵目,讓人無法辨認,再著以王子冠服,冒充成蟜,懸於城頭示眾。另外兩個主謀浮丘伯、樊於期皆安然逃脫,保住了性命。而那些沒能逃脫的士兵和官吏們,就隻能怨自己命苦了。王翦和桓齮的大軍所到之處,一個活口不留,死者數以萬計。至於屯留、蒲惣二城中那些無辜的老百姓,則被強行遷移到千裏之外的臨洮,扶老攜幼,背井離鄉,二城為之一空,數年不複見炊煙。
前方的戰場尚未打掃完畢,在秦國的都城鹹陽,卻又開辟了一個新的戰場:爭權奪利的戰場。成蟜之死是一大契機,正好可以借此來一場權力再分配。凡在成蟜事變中立有功勞的的小朋友們,大家排排坐,分果果。
最大最紅的蘋果,自然是給了嫪毐小朋友。因為劉媼的出現,讓太後趙姬和嬴政的關係和好如初,太後的權勢得到更進一步的鞏固。嫪毐再對太後那麼枕邊風一吹,金蘋果不給他又能給誰?於是,嫪毐進封為長信侯,山陽被劃為特區,成為嫪毐的居地,河西太原郡則改為毐國,也歸嫪毐所有。一時之間,朝政之事,無論小大皆決於嫪毐。
其它分到果果的,則為宗室中的昌平君和昌文君,二人皆拜為相國,在名義上已經和呂不韋平起平坐了。王翦、桓齮、蒙武等軍中將領,也各有封賞不等。
然而,李斯的官職卻依然原地踏步。他的功勞小嗎?不小。他的功勞大嗎?很大。以他所立功勞來看,他完全應該官升一級才對。但是事實卻是,他依然還是客卿李斯。對此,李斯自然是有想法的。但他也知道,隻有實現了社會主義,才能真正作到按勞分配。李斯雖然也立下大功,卻並不能得到相應的獎賞,看起來好像是因為生不逢時的緣故。然而,李斯心裏卻明白得很,不是因為他生不逢時,而是嬴政自有他的苦衷。他不是不想賞李斯,而是沒法賞。
比客卿再高一級別的位子,那就隻能是三公了。可李斯才三十八歲,如此年輕便位列三公,嬴政好意思給,他也未必好意思坐啊。況且,再仔細分析一下,在三公之中,相國已經有了三個,本來就已經大大超出了編製,不可能再加塞。禦史大夫的位子也由隗狀占著;國尉倒是已空缺多年,偏偏他李斯並沒有顯赫的軍功,在軍隊中也缺乏足以服眾的資曆和威望,因此,國尉的位子他是更加別想了。
對李斯來說,作不成三公,退而求其次,弄個九卿當當也好的啊。客卿前麵這個“客”字,有些類似今日代市長、代省長前麵的“代”字。從客卿到九卿,說起來是平調,但畢竟也可以算得上升了半級。可是,九卿的位子上也都有人了,人家又沒犯什麼錯誤,總不能把人家抹下來吧。因此,李斯升官暫時是沒戲了。當然,嬴政也少不了對李斯進行物質獎勵,但光光是物質,顯然並不足以安慰李斯。
改變你能改變的;接受你不能改變的;知道它們之間的區別。李斯是識時務的人,他的最佳策略就是繼續忍耐,等待時機。他對自己的前途依然充滿信心,他已經向嬴政證明了自己的價值和實力,在未來的帝國政府當中,他握有優厚的股票期權,隻是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兌現而已。
世間不如意事十之**。不如意時,隻要想想,非洲還有許多人在餓肚子,中東還有許多人在挨槍子,心裏或許也多少會覺出些自己的幸運。但是很顯然,以李斯的社會地位和思想背景,這樣的法子對他是全無作用的。饒是如此,當李斯一想到呂不韋的遭遇,心裏也還是不禁平衡了許多。
第二節低穀中的呂不韋
宇宙遵循著能量守衡定律,官場也一樣遵循著權力守衡定律。河水在流,黑鳥肯定在飛。有人的權力增加了,就必然有人的權力被削減。因此,嫪毐等人的權力大增,就意味著呂不韋的權力大減。昌平君、昌文君同時被任命為相國,更是對呂不韋傳統地盤的**裸侵略。然而,盡管呂不韋的權力慘遭搶劫,他卻不能反抗。這場搶劫,正大光明,合情合理。原因有二:一是對他原罪的救贖。嬴政剝奪他的權力,便是為了昭告天下,呂不韋並不是他嬴政的生父,因為按照常理,骨肉至親,兒子是不會為難老子的。呂不韋為了避嫌,自然也不能對此公然表示抗議。二是因為樊於期。樊於期出任中尉,乃是由於呂不韋的舉薦。秦國的連坐之法向來嚴酷,樊於期謀反,呂不韋作為舉薦人,沒有被滅三族,而隻是犧牲了部分權力,也屬於格外的法外開恩,他應該暗自慶幸才是。
呂不韋可以容忍一時的失意,可他下麵的人卻炸開了鍋。他門下的舍人、家童,都指著他吃飯養家,投奔他的朝廷官吏,也都靠著他升官發財。呂不韋作為一個龐大利益集團的代言人,他的失敗,便會危及到整個利益集團。一時間,下麵的人群情激憤,紛紛跳出,要求朝廷給個說法。麵對這些“小忠,大忠之賊也”的手下,呂不韋也隻能壓著火氣,好言安撫:牛奶會有的,麵包也會有的。
經過人事和權力調整,呂不韋和嫪毐之間的多年均勢終於被打破,呂不韋開始落了下風。呂不韋心裏清楚,他輸就輸在沒有得到太後趙姬的支持。曾經,趙姬是那麼愛他,為了支持他,她可以將她的**出讓給異人。如今,趙姬把這份愛完全轉移傾注到了嫪毐身上,連渣也不給呂不韋剩下。
趙姬早已變心,心變則愛憎變。當年,彌子瑕寵幸於衛君。衛國之法:竊駕君車者刖。彌子瑕的母親生病,彌子矯駕君車以出,前往探母。衛君聞而賢之,曰:“教哉!為母之故,亡其刖罪。”異日,彌子瑕與衛君遊於果圍,食桃而甘,不盡,以其半啖君。君曰:“愛我哉!亡其口味以啖寡人。”後來,彌子瑕色衰愛弛,得罪於君,君曰:“是固嚐矯駕吾車,又嚐啖我以餘桃。”同樣的行為,前後評價完全相反,令人齒冷。無它,變心之故也。哈姆雷特嫌惡塚中枯骨鬱利克,其理同也。後世電影《大話西遊》中有對白如下:從前和人家一起看月亮的時候,叫人家小甜甜,如今新人勝舊人,叫人家牛夫人了。語雖直白不文,其悲哀一也,非飽經愛恨滄桑者,不能道此。
愛情和權力一樣,失去的時間越久,複辟的可能性越低。對於再贏回趙姬的人乃至她的心,呂不韋已經不抱任何希望。而對嫪毐這個吃軟飯的,呂不韋則是越來越嫉恨和唾棄。他冷眼看著嫪毐囂張跋扈,心裏惡狠狠地咒道:賤人嫪毐,叫你吹騷脬,總有一天吹爆你個狗日的。
在這段人生中最為低潮難捱的日子裏,總算還是出了樁喜事,值得大大慶賀,呂不韋的心情也因之大有好轉。這樁喜事就是:《呂氏春秋》終於編纂完成。
成書之後的《呂氏春秋》,分為八覽(有始、孝行、慎大、先識、審分、審應、離俗、時君)、六論(開春、慎行、貴直、不苟、以順、士容)、十二紀(孟春、仲春、季春、孟夏、仲夏、季夏、孟秋、仲秋、季秋、孟冬、仲冬、季冬),共二十六卷,合二十餘萬字。可謂煌煌巨著,亙古少有。
第三節適時而至的《呂氏春秋》
不早也不晚,《呂氏春秋》偏偏在這個敏感的時刻殺青麵世,對呂不韋來說,是否存在有趕稿衝喜乃至示威的嫌疑,今日已不得而知。然而,從嬴政二年開始立項算起,《呂氏春秋》已整整編了七年,工程浩大,萬眾矚目。今日終於書成,自然稱得上是秦國政治和文化生活中的一件劃時代的大事,而呂不韋作為該書的主編和讚助人,自然免不了要借機大肆宣揚一番,為自己撈取更多的政治資本。
於是,呂不韋召開了盛況空前的新書發布會,大擺宴席,廣邀百官。呂不韋此舉,固然有人多勢眾、共襄盛事之用意,卻也另存有一個目的:他要借機來探探朝中的水深,把把百官的心脈,他倒要看看清楚,在嫪毐正當紅得寵之際,究竟還有多少朝廷官員願意踏進他相國府的大門。
呂不韋畢竟當權多年,根深葉茂,威望赫赫,有份收到請柬的官吏,無不賞光出席。本來就站在呂不韋這一邊的官吏,自不消多說。而那些兩頭觀望的騎牆派官吏,也不敢不來,畢竟呂不韋還遠沒落到牆倒眾人推的田地,自己也犯不著提前開始站隊表態。獲得邀請的也頗有些是嫪毐的黨羽,他們懾於嫪毐的權勢,本並不願到場,但一來呂不韋和嫪毐並沒有公然決裂,從麵子上來看,大家還都是其樂融融的一朝之臣;二來他們參加的是一場文化盛宴,隻有風雅,不關政治,有了這個冠冕堂皇的理由,倒也不再顧忌。自然,遍插茱萸少一人,惟獨嫪毐不曾出席,呂不韋也恰好忘了給他發請柬。
今日的聚會不比正式的朝會,氣氛要輕鬆活潑許多,大家也都暫時卸去了官僚的麵目,換上一副類人的麵孔。而也正是這樣的聚會,最能看出,每個官員平時的人緣、威望、交遊以及在同僚中的地位,誰和誰關係好,誰和誰又是一派,誰和誰互相不搭理,誰和誰又明仇暗怨,往大殿裏那麼一擺,便都顯露無遺。
李斯當官的工齡已有五年了,不能算長,但官卻已經做到客卿,其能力也是有目共睹,嫪毐和呂不韋雖然是死敵,但李斯卻能左右逢源,和他們的關係都保持得不錯,而且更重要的是,李斯和嬴政走得很近。以李斯的年紀和他與上層的關係,未來的前途不可限量。都說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而那些官吏們的眼睛卻又比群眾的眼睛還要雪亮上百倍,李斯身上的這些情況,他們都看在眼裏,記在心中,自然對李斯不敢怠慢,見麵都是極盡熱情,乃至不惜肉麻。
酒過三巡,步入正題,開始在席間傳閱《呂氏春秋》。我們不妨想象,二十餘萬字,全部書寫在竹片之上,所有的竹片加起來,得有數千斤重,要好幾間屋子才能裝下,那是怎樣的規模和壯觀。也正因為此,在席間傳閱的,隻能是全書的一小部分。百官們管窺錐指,難盡全貌,自然也不便置評,於是紛紛給呂不韋道賀,以為萬世之盛舉。
李斯捧著冰涼的竹簡,有些墨跡猶自未幹,他心中也大為激動。編撰《呂氏春秋》雖出自他的提議,但他沒想到的是,呂不韋居然真的辦成了。他知道,為了編撰《呂氏春秋》,呂不韋是下足了血本,三千舍人,七年光陰,花費數萬金,然而從始至終,呂不韋沒皺過一下眉頭,要錢給錢,要人給人,熱情絲毫不減。關於這一點,李斯也是不得不佩服並油然起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