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凡去過一些保存相對完好的古村落,總會發現,宗祠一定是村落中最高大最宏偉的建築。這就好比在基督教徒乃至伊斯蘭教徒聚集的城鎮,最輝煌最美麗的建築一定是教堂。不為別的,因為無論宗祠還是教堂,都是存放信仰的地方。反觀今天的城市,最奢華的卻一般都是銀行。當然,對許多人來說,銀行裏麵所存放的,也正是他們的信仰。
我們在老電影裏時常可見這樣的場景:戰士經過了萬千險阻,終於和大部隊會合了,他激動得熱淚盈眶,興奮地說:“終於找到組織了。”古人不用找,家族就是他們的組織。這種同祖同宗的歸屬感和安全感,是無可替代的。
傾國與傾城,佳人難再得。同樣,傾國與傾城,家人難再得。家人,不可再生之資源。災難深重、戰火頻仍的中國,斷裂了多少家族的記憶。生而為人,或能上溯十代二十代,而更為遙遠的祖先,卻已不能知道,他們身上的故事,他們的喜怒哀樂,都已永歸於塵土。
時常有人言說,對國人之人性了解最為透徹的,首推魯迅先生。在我看來,為魯迅先生所特加關注的,乃是國人人性中陰暗卑微的一麵,先生身逢亂世,不得不持此以為敲打警醒。而為孔老夫子關注的,卻是國人人性中明亮光輝的一麵。一本論語,時隔千年,卻仍能讓人從中讀出自豪,讀出幸福。夫子可謂知國人也,正因有此自信,所以子曰:“其或繼周者,雖百世可知也。”倘以二十多年為一世的話,從孔子到今天差不多剛好百世。百世之內,夫子知也。百世之後,夫子知乎?夫子如果活到今天,又該會有怎樣的感想?
第五節真的要殺盡宗室嗎?
且說嬴政召集嫪毐和呂不韋二人,商議對策。對這兩個家夥,嬴政非但不信任,而且是又憎又恨。嫪毐不足道也,隻是一個宦官罷了,根本不配當人來看。呂不韋的可恨之處則在於,他偏巧不是一個宦官,既然不是宦官,所以他能和嬴政的母後困覺,雖然現在他們不一道困覺了,但畢竟以前困過覺。這就是呂不韋的原罪,無論如何也無法贖還。倘無此原罪,嬴政又怎會受困於那漫天的謠言?
話說回來,嬴政雖厭惡此二人,但是,要對抗宗室,卻又非得依靠二人的力量不可。和自己從心底鄙夷痛絕的人物合作,而且還要裝出其樂融融的樣子,這對普通人來說,業已是很糟糕的體驗,而對理應無所不能的君王來說,其痛苦和屈辱更是可想而知。
怎樣應對宗室的背叛,嫪毐和呂不韋各有各的心思。嫪毐本來對秦國宗室還有所顧忌,一聽嬴政的口風,有要除去宗室的意思,頓感自己的機會來了,正為宗室頭疼時,宗室卻玩起了謀反,這叫自作孽,不可活。於是嫪毐嚷道,謀反?那還得了,今天你反,明天他反,秦國以後還怎麼在國際上混。必須懲前毖後,殺一儆百。不管何人,隻要謀反,就必須誅殺,沒有討價還價的餘地。嬴政聽完,點了點頭,又望著呂不韋,等待他發表意見。
呂不韋最近處境一直比較尷尬,他看到嬴政心裏就發虛。謠言對他造成的傷害,並不比嬴政輕多少。被別人奉承為秦王的老爸,他卻一點也高興不起來,這個便宜老爸可不是好當的。他知道嬴政雖然表麵上對自己和顏悅色,心裏卻一定對自己恨得要死。呂不韋甚至因此而有了隱退避禍之意。他已經對政治生涯起了倦意。他呂不韋連續擁立了兩任秦王,功在不賞。對這樣的功臣,君王唯一的策略就是:既然功在不賞,幹脆也就不用賞了,直接殺掉拉倒。他上了年紀,是時候開始考慮能否善終的問題了。但是,一想到嫪毐這個賤人還在位子上,正威風得很,他便又不甘心就此退休。在朝政事務中,他抱定兩個凡是的原則:凡是嫪毐支持的,他便反對。凡是嫪毐反對的,他便支持。但這回是事關謀反這樣大是大非的問題,他知道不能犯教條主義的錯誤,這次,呂不韋選擇了支持嫪毐。
難得兩個權臣的意見如此統一,按理說,這也將讓嬴政的決定變得更加容易。嬴政卻仍在猶豫之中。嫪毐催促,嬴政道:“二君且暫退,容寡人三思。”
李斯在鹹陽宮智退樊於期,其救駕之功,更在領兵作戰的郎中令王綰和內史肆二人之上。對此,嬴政無疑有著極其深刻的印象。嬴政於是再召見李斯,告以嫪呂二人之意見,並問李斯對策。
李斯也不沉思,脫口問道:“宗室何罪?”
嬴政心想你這不是明知故問嘛,但還是回答道:“背叛!謀反!”
李斯驚訝道:“竟有此事?臣如何不知?”
嬴政聞言大怒。華陽太後的手令可是你李斯親自交到我手上來的,你小子現在來和我裝蒜?
第六節李斯說,我看不必
李斯見嬴政顏色大變,卻也不懼,朗聲問道:“臣敢問何為謀反?”
嬴政氣得渾身發抖,恨聲道:“太後親下手令,直指寡人為竊國之賊,又複遣樊於期殺奔鹹陽宮,欲置寡人於死地,而以長安君繼秦王位。此不為謀反,何為謀反?”
李斯肅然道:“臣昧死上言。華陽太後之手令,辱蒙吾王賜觀。臣有愚見,不敢不陳。手令所稱,今據秦王位者,乃相國呂不韋之子,偽主也。臣愚昧,隻知踞王位者,吾王也。吾王乃先王嫡嗣,繼秦王之位,乃上應天命,下順綱常,此乃天下共知,何來相國呂不韋之子?手令所雲,實荒唐可笑而不足一駁也。曆代先君不廢宗室之意,蓋以宗室為內援。勿使秦王之位淪入外姓之手,此宗室守望之責也。若僅以一無稽無憑之手令,秦國宗室竟因而罹難,天下之疑,必不能止,而反愈熾,此為不得不思也。以臣揣測,華陽太後因富有春秋,誤信謠言,加諸遭逢挑撥,故而關心則亂,不及深思,乃下此手令。”
嬴政麵色漸漸和緩下來。他懂了李斯的意思。李斯說了半天,歸根結底,是如何對此一事件定性的問題。這一層為他所忽略,也為嫪毐呂不韋二人所忽略。他已經先入為主地認為,這是一次謀反,於是人為地將自己置於不是你宗室死就是我嬴政亡的絕境。但李斯的話提醒了他,在謀反之外,原本還有第二條路可選。正所謂退一步海闊天空。將事件性質從謀反改為誤信,讓嬴政眼前瞬間豁然開朗。
就嬴政個人而言,他是不願意和宗室決裂的,至少在目前是這樣。現在他執政的根基未穩,還不到一意孤行、為所欲為之時,正該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況且,秦國宗室不是一般家族,而是王族天家,除去一般家族對家族成員具有的普遍約束力之外,更有一個獨特的作用:它能證實嬴政作為秦王的合法地位。
嬴政和宗室的關係,與中世紀歐洲國王和教皇的關係略有近似之處。那些國王雖然擁有世俗權力,但所謂君權神授,如果沒有經過教皇的正式加冕,便算不得是合法的君主。而另一方麵,國王雖然擁有更為實在的權力,比如人民和軍隊,但要和教皇對抗,下場通常卻並不見得美妙。有一個著名的例子:公元1073年,神聖羅馬帝國皇帝亨利四世打算廢黜教皇格列高裏七世,格列高裏七世也不示弱,立即下令將亨利四世逐出教會。到公元1077年,由於自從被逐出教會,國內叛亂紛起,亨利四世扛不住了,隻得向教皇求饒。接下來的情節就像武打小說一樣:據說亨利四世身披悔罪麻布衣,光著雙腳,站在教廷前麵,當斯時也,大雪紛飛,寒風刺骨,亨利四世有如玉樹臨風,挺立不動,曆時三日三夜,這才最終換來了教皇的寬恕。
當然,嬴政用不著在宗室麵前如此卑微。但在那個謠言經久不散的非常時期,他卻又不得不依賴宗室將他搭救。作為政治人物,他的血統並不能由他說了算,他母親說了也不算,必須得到整個宗室的一致承認才行,隻有這樣,他才能保證王位,信服天下。
李斯又道:“相國與嫪君之所以勸吾王者,皆暗懷私心,為自謀之計耳。吾王不可不察。常言道,疏不間親。今朝政大權,在相國與嫪君二人之手。吾王所能借重者,惟宗室之力也。鹹陽之內,兵變已平,長安君又遠在千裏,宗室已不足以害王,是去是留,盡可權衡利弊,從長計議。一旦輕誅宗室,雖快在一時,卻痛在長遠。宗室既滅,而人死不得複生,則吾王何以製嫪呂?何以信天下?”
嬴政聽得入神,李斯又道:“事出必有因。宗室所以誤信謠言,何故也?以不得重用,故生怨心。此名為怨吾王,實恨相國與嫪君也。吾王因而導之誘之,則宗室必仇相國與嫪君,而為吾王所用也。”
寬恕有時候並非因為慈悲,而隻是由於需要。嬴政於是長歎道:“若無先生,寡人幾誤大事。寡人願與宗室言歡也。”